美国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镇名。明尼苏达州有个名叫“韦尔卡姆(WELCOME)”的镇。我和松村君在空荡荡平展展、除了牛几乎别无所见的中西部持续不断地向西行驶,有些累了,瞧见招牌便情不自禁地一晃儿驶下高速公路,心想到了镇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好事、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镇的入口处竖着一块简易招牌:“WELCOME人口790人。”我们大致从镇的这头开到那头(入口处稍往前一点点就是那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西部乡间小镇,除了镇名,其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征。进了镇也没有人围上来呜呜哇哇口称“欢迎”,没有满面笑容的妇人向远方来客献上一杯冰红茶。相反,一辆似乎怀疑我们来历的警车尾随了好一阵子,让人不是滋味。哼,真想说一句这算哪家子WELCOME……算啦。
这里的男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头戴帽子。帽子不是斯泰特逊就是拖拉机厂的棒球样式。走路不戴帽子的人基本上没看见。黑人也几乎(或者不如说一个也)没见到。吸烟的人多。没怎么见到无咖啡因咖啡,没有人看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的书,没有温顿·马尔萨利斯的粉丝(大概),没有酥壳蛋糕(Quiche)。不知为何,海象一般肥胖的人比比皆是。有的餐馆要啤酒时,杯里却有橄榄——到底什么缘故呢?生来想像力匮乏的我想像不出。
听说在韦尔卡姆前面的南达科他州,一座深山小镇里有往日的唐人街遗址,遂去那里看了看。搞摄影的松村君是满世界专门拍摄唐人街的真正的“唐人街专家”,既然有唐人街,那非去一趟不可。
这座小镇名叫戴德伍德(DEADWOOD),金矿所在地,威尔德·比尔·希柯科曾在那儿的酒馆被枪杀,多少有点名气,如今作为赌场还算相当兴旺。一言以蔽之,就是把拉斯维加斯极度缩小,从中抽去豪华和时髦,再把天气恶狠狠弄坏的地方。主干道两旁一家挨一家全是赌场,大肚子的赌迷们小心翼翼地抱着装有硬币的塑料碗,面对自动赌博机“哗哗啦啦”摇个不停。我对赌博没兴趣,几乎所有赌场都过门不入,只参加了地下唐人街观光团。说是参加,其实团员只我和松村君,并无别人。大家都忙着赌博,没有谁突发奇想去南达科他州深山老林湿乎乎的洞穴里参观往日唐人街遗址(其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入口有一个脸色阴沉沉的神经质年轻人值班,看样子真是无聊到了极点。
听说淘金热淘出了新的城镇,中国人从洛杉矶冒着印第安人的袭击,在马车的一路摇晃下远远赶到南达科他州的深山老林。没有一技之长的穷中国打工者只要听说有工作,即使万里之遥也不在话下。可是,为什么中国人在镇子下面挖出规模和迷宫一般大的东西呢?其缘由至今也不清楚。一种说法是中国人受镇上白人的欺侮,半夜不敢在地面走动(当时西部兵荒马乱)。另一种说法相反,是中国人为躲避白人世界、钻入自己的空间单独居住而建造了秘密地下家园。的确,地下通道中连吸鸦片和赌博用的小屋都准备好了。我一向对地下世界小有兴趣,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我想,大家动手挖洞,在一座镇子下面建造仅仅属于自己的“别镇”——当时中国人的想法和能量到底匪夷所思。
顺便说一句。在爱达荷州,我们同样为了寻找往日的唐人街而去了一座叫沃伦的镇。这里是地地道道的深山中的深山,路也没铺沥青。从一般公路进入沙土路,花了两个小时才好歹开到这里。风景诚然十分优美,但最近似乎发生过一次很大的山火,树林烧得一片狼籍。西部大多数的金矿镇如今都成了ghosttown[1],惟独沃伦至今仍在开采,或者说是候补ghosttown。这是因为,这里仍有二十来人在有气无力地继续淘金。为此有一家以这些人为对象的小沙龙般的酒吧,此外别无店铺。生活物资由直升机运来。住在这座镇里,好像一下子进入了被历史潮流遗忘的场所。我走进镇上的酒吧,喝着百威生啤,吃着香菇汉堡包。女服务生虽不特别冷酷,但感觉上仿佛在说吃完赶快走吧。看情形不像是外国人受欢迎的地方。
酒吧里卖一种“白猫头鹰例行射击运动会”T恤,当然这是针对鼓吹保护白猫头鹰的环保主义者的嘲讽。笑话的品位固然不太高,但终究是笑话。顺便提一句,我们的沃尔沃新车同这地方根本不协调,沃伦镇人只乘卡车,别说沃尔沃,乘别的汽车的人也一个也没见到。
在淘金热时代,这里也有很多中国人赶来,挖金子、耕田种菜。他们住过的房子和用过的餐具现在还好端端留在那里。此镇(不如说是村落)有个农业局的小小农业站,一个往墙上涂漆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向我们热情介绍了沃伦镇的由来。按唐人街研究专家松村君的说法,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中国黑社会也曾伸手进来,在为同胞介绍工作的同时通过赌博和鸦片把他们的钱卷走。卖淫过去好像也很盛行,有种种关于美貌中国姑娘的传说留下来。不过在农业站领到的正经资料里,关于赌博和卖淫只字未提。
不可思议的是,沃伦镇一带的石头全都闪闪发光,一派炫目,流经小镇的小河河底也金光灿然。拾起石头一看,原来有一层薄薄的金箔像青苔一样紧紧附在表面。起初以为没准这就是真正的金子,很卖力气地拾了一堆,继而心想这里不是传说中的Zipangu[2],不可能遍地落满黄金,自觉傻气,遂作罢。想必是只发光而别无太大价值的矿石。不过,在这往日的金矿小镇里,目睹着脚下沙石被太阳照得金光闪闪,还是觉得像被狐仙迷住了似的。风景相当奇妙。虽说不是汉弗莱·鲍嘉主演的电影《黄金》,但黄金这东西或许真有一种令人心荡神迷的魔力。
翻过落基山脉,从爱达荷州一进犹他州,西海岸即在眼前。在犹他州,住在过去的塔夫茨大学同事查尔斯·井上先生(研究泉镜花[3])的父母的花园里,因为查尔斯总是劝我去犹他州看看,说犹他州是个极好的地方。查尔斯的父亲是第二代日裔,战争期间因reolcation[4],从加利福尼亚送进了怀俄明州的收容所,战争结束后也没返回故乡加利福尼亚,而在相邻的犹他州定居下来,靠着白手起家,如今在一个叫加尼逊的小镇郊外拥有七百五十英亩农园,子女都是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等专业人士。他们全是摩门教的信徒,不饮酒,不喝咖啡,由于曾来日本传教,日语非常好。他们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也无一例外地在布里加姆·扬大学接受训练,然后作为传教士前往日本。
战后为什么没有返回加利福尼亚州而改信摩门教呢——这样的例子少而又少——关于这点我到底没问,想必老人在收容所期间想了很多很多。住在旁边的老人的儿子、医生德怀特(和我同年)说:“日本人在战争期间受了很多迫害,而摩门教徒在美国历史上也一直受迫害,这里面大概有相通之处吧。哪一方都是以勤劳为美德的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啊,倒也不是说所有人都那样……”
把摩托雪橇装进卡车,和德怀特一家去山上玩雪时(附近山顶6月也有雪),我问他:“对您来说,世上最最宝贵的是什么呢?”“家庭。”德怀特说,“没有比家庭更宝贵的,那是一切的基础。”卡车的仪表板上很自豪地摆着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的英俊的儿子的照片。儿子高中毕业就将去日本传教。
不过,在犹他州不能喝酒让人很不习惯。全州所有人都滴酒不沾,无一例外,连咖啡也几乎不喝。我脑子里想两三天不喝酒又有什么呢,但真的不喝又有些想喝。人之常情。白天一般都很热,所以傍晚来临时很想“咕嘟咕嘟”喝一杯啤酒,然而无论去哪里都很难要到啤酒。镇上连酒馆也没有,旅馆里基本上不供应酒,于是只能大口小口地喝冰红茶。
在靠近亚利桑那州的锡达城投宿汽车旅馆,服务台里坐着两个黑西装白衬衣黑领带极有摩门教传教士意味的青年,我虽然心想恐怕不行,但口渴得厉害,慎重地问哪里有能喝啤酒的餐馆。毕竟快到州境了,难免有侥幸心理。两个青年皱起眉头,客气地(但不无冷漠地)答道:“噢,对不起,您二位还在犹他州。”意思仿佛是:既然那么想喝啤酒,就去亚利桑那州喝个够好了!如果可能,作为我何尝不想那样,问题是到州境还要两个小时,而我不想再开什么车了。天热得要死,我们累得要死,累得像死狗,像一段木头。
出门问了很多很多人,听说镇郊有“类似”酒吧的场所。实际去那里一看,实在不成样子,再渴也没心情进门。以前在费城偏僻的乡间,我也到过同样有宗教性质的镇,进过外观同样阴沉的酒馆,因此十分清楚,那种地方肯定像《铁面具》中出现的地牢一样阴暗,感觉湿漉漉粗拉拉的,就像周围的破烂东西统统随风聚到了一处。进这样的地方喝啤酒,根本喝不出滋味。
只好死心塌地,吃了一顿没有酒精陪伴的味同嚼蜡的晚饭。之后在车里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一罐几天前在加油站买下来以后扔在那里的如马尿一般温吞吞的百威,用旅馆里的冰块冰了,两人各分一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尽管不解馋,但的确是最高享受。
犹他州风光秀美,地方特色也令人兴味盎然,不过说实话,进入亚利桑那州荒凉沙漠正中一座荒凉小镇,在第一眼看到的酒吧里要了冰镇百威啤酒“咕嘟咕嘟”大喝特喝的时候,我们还是舒了口长气。这个该遭天罚的世界上的无可回避的现实已经一点一点渗入我的体内,真真的,酷酷的。唔,人世就该是这个样子,我想。
过了亚利桑那州(就我们实际路过的部分来说,除了仙人掌和加油站,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驶入内华达州,即将到达赌城拉斯韦加斯。我这人向来对赌博没有兴趣,不过既然来一次有名的拉斯维加斯,日暮以后还是穿上茄克去赌了一回。买了牌,这里那里转动赌盘,随心所欲地把筹码放在上面,或许该说是Beginner'sluck[5],居然碰巧凑到了一百七十美元筹码。心中大喜,用赢来的钱一气买了许多旧唱片。拉斯韦加斯找起来也有几家旧唱片店,有的店里可以发现非常有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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