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柱很憧憬那样的英雄行为,他使劲点头,杀过日本人的壮举,令他不仅不感到害怕了,反倒有炫耀的冲动,“嘿嘿,掌柜的说的对,这恶人还需恶人磨,日本人也不是刀枪不入,挨上枪子照样没命。”
短暂的聊天过后,掌柜的又开始发愁,他苦恼地对王二柱说道:“你说,这买卖可怎么做下去呢?货物来不了,又不准歇业。好,现在,听说又要全部由日本人定了官价——不卖吧,人家来买呀;卖吧,卖多少赔多少。这是什么生意呢?”
王二柱的脑袋里没多少东西,也琢磨不透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而且,他觉得日本人是无可捉mō的,替日本人揣测什么,等于预言老鼠在夜里将作些什么。他信口说道:“掌柜的,咱们好歹还比一些老百姓过得好,日本人也不能老这么折腾不是。这年月,唉,谁让咱们赶上了呢”
掌柜的也只是随口一问,一个伙计的见识还能大过他嘛,他轻轻叹了口气,紧锁愁眉,思索着,难道就糊糊涂涂的把生意垮完?
正想着,外面一阵喧嚷,掌柜的一看来人,脑瓜子立刻疼了起来,原来是查货的人来了——有便衣的,也有武装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这声势,不象是查货,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盗。没办法,日本人就喜欢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么大。查货的人拿着铺子递上去的表格,每一块布都需重新量过,看是否与表格上填写的相合。掌柜的几乎忘了规矩与客气,很想用木尺敲他们的嘴巴,把他们的牙敲掉几个。这不是办事,而是对口供,挑毛病;他一辈子公正,现在被他们看作了诡弊多端的惯贼。
第一关过去了,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弊病。但是,铺子里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卖出去的。他们不答应。掌柜的脸都气紫了,可是还耐着xìng儿对付他们。他把流水账拿出来,请他们过目,甚至于把那点钱也拿出来:“这不是?原封没动,五块一角钱”
不行,这一帮人不承认这笔账这一案还没了结,他们又发现了“弊病”。为什么有一些货物定价特别低呢?他们调出旧账来,瞪着眼睛吼道:“你定的价钱,比收货时候的价钱还低呀怎回事?”
掌柜的嗓子里噎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这是些旧货,不大能卖出去,所以……”
不行这分明是有意捣乱,作生意还有愿意赔钱的么?掌柜的象一条野狗,被堵在墙角,有些走投无路。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掌柜的强挤出一点笑来。
“改?那还算官事?”一群人吼叫着,象一群暴徒,手脚齐下。
王二柱赶紧过来,他不怕挨揍,他一边用身体挡着,一边向暴徒敬烟献茶,陪着小话,而后偷偷的扯了扯掌柜的袖子,低声提醒道:“递钱”
掌柜的含着泪,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自动的认罚,递过五十块钱去。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钱,直到又添了十块,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掌柜的,他们走了。您,您没事儿吧?”王二柱从门口回来,看着掌柜的捂着脸,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象是失去魂魄。
“到底怎么了?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掌柜的觉得那几个嘴巴已经把他的尊严和体面全剥夺了,他什么也不是了,现在只是一块立着的肉。
“掌柜的,您先回去歇歇。”王二柱好心地劝着,他恨那些人,日本人,还有那个威风仅次于日本人的中国人,他认识他,经常去这条街上的那家浴池泡澡,永远斜着眼睛瞅老百姓的家伙。
掌柜的失魂落魄地走了,铺子里只剩下了王二柱一个人,他没有再去擦玻璃,而是yīn着脸想着什么。
侦缉队队长马大平,肯定比斜眼的家伙威风多了,不是照样让人弄死。还有那个被自己弄死的鬼子,就连马大平见了也要鞠躬,斜眼的家伙大概要下跪磕头,凭什么,他就敢欺负咱们,他不知道爷的厉害。
王二柱mō了mō脑袋,这里被打得很痛,这与“卖味儿”是两码事,卖味挨揍那是能出名的,现在挨揍不仅白挨,还要被骂作软蛋,这让他很不爽。杀人上瘾,这是无稽之谈,但杀过人的心理状态与常人是不一样的,胆子也会大不少。
那个家伙身上好象有枪啊,王二柱回忆着刚才偶尔瞥见的情景,那个家伙腰里似乎揣着个硬东西,而且那家伙的体格,嘿嘿,肯定比不上那个小日本鬼子,弄死他,夺了他的枪。王二柱的这个念头一起,便不可抑制,枪啊枪,他实在太想得到这个东西了。有了那个硬东西,谁还敢欺负我,谁还敢说我不是好汉,我要象干掉曲旭东,干掉马大平的英雄一样。
与大多数的北平人不同,王二柱没有什么牵挂,而没有牵挂的人才更容易去冒险,就象一个人穷得只剩下了一条命,那他还在乎什么呢,铤而走险,不常常是被逼上绝路的人才会选择吗?北平人不是不知道,只有炸弹和手枪可以解决一切,可即使炸弹就在手边,他们也都不敢去扔他们只知道照着传统的办法,而不敢正眼看那祸患的根源。他们的教育,历史,文化,只教他们去敷衍,去低头,去毫无用处的牺牲自己,而把报仇雪恨当作太冒险,过分jī烈的事。
……………………
通过杜百升的渠道,黄历知道程盈秋确实差点铸成大错,如果那个ji女早一点醒来,如果那个ji女冲着外面鬼嚎一声,如果他们撤退得稍晚一点,情况便会变得异常糟糕,也许就是一场血战,也许有人殉国,也许有人被俘,刚刚成立的北平抗团便会遭到沉重的打击。
未名湖上bō光粼粼,轻风将岸边的垂柳下梢托起,姿势整齐而好看,默默之间,又一齐垂下,仿佛小女郎梳齐的头发。
“有些话我也不想再说了,只是你以后要特别注意。”黄历坐在石凳上,手中捻着一片柳叶,语重心长地对程盈秋说道:“敌人已经知道杀死马大平等人的凶手中有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至于长相,现在还不会对你构成威胁,但那个ji女可能会天天在街上转,后面跟着特务,寻找她认为眼熟的嫌疑犯。”
程盈秋内疚地捏紧了衣角,指甲因为用力而被挤得发白,她似乎想到了很多无辜的女人因为那个ji女的指认,而被抓进了监狱,正经受着非人的毒刑,而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造成的。
“其实,我很希望你是一个温柔心善的女孩。”黄历轻轻握住程盈秋的手,说道:“但现在这种形势,我倒希望你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这样对你来说,会更加安全。讲人道主义也有大小,也是要分时间场合的,现在应该是争取比fù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义,这不仅是对你,对我,对大家都有好处。希望这次教训过后,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合格的特工,该杀时杀,该救时便救。干我们这行的绝不能感情用事呢,否则害人害己。”
程盈秋沉默着,道理她全明白,可感情上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当然,一个人的思想转变不是那么容易,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疑huò,对黄历,她不能不说出来,“那我们还要不要良心?如果因为要抗日救国,就使我们变得没有一点人味儿,那我们——”
“唉,这是个很难说得清的事情。”黄历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因为马大平被杀,日本人在城里又抓了不少无辜的百姓,这些百姓会遭受毒刑,甚至有很多会丢掉这是不是我们的过错?如果我们也象其他人一样做顺民,是不是就会避免这些悲惨的事情?再延伸下去,国府不投降,是不是陷民于水火,使生灵涂炭?如果你要讲良心,那我劝你一句,别干了干别的行业可以凭良心,唯有当特工却不能凭良心,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更不能讲良心。”
程盈秋有些凄苦地笑了笑,望着bō光粼粼的湖面出了神,黄历也不打扰她,静静地等着她自己想通。或许自己所说的也不正确,甚至有些偏jī,但他现在只能说这些,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生与死,爱与恨,笑与泪,爱国与战争,象一对对的双生的婴儿,让人认不清哪个是哪个,和到底哪个好,哪个坏程盈秋呆呆的坐着,从湖面又看到柳叶在随风摆动,她的心乱纷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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