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成了三个人而不是只有两个人〔1〕,正是那寒冷恶劣的天气在冬季终于促使我们从巴黎搬了出去。你单身一人,只要习惯了就没有问题。我总是可以去一家咖啡馆写作,可以放一杯奶油咖啡在面前,写它一个上午,这时候侍者们正在清扫咖啡馆,而咖啡馆里渐渐暖和起来。我的妻子可以出去教钢琴,那地方虽然冷,穿上足够的羊毛衫保暖,就能弹琴了,然后回家给邦比喂奶。然而冬天带婴儿上咖啡馆是不行的,尽管那是一个从不哭泣、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从不感到腻味的婴儿。那时还没有临时给人照看婴孩的人,邦比在他那有高栏杆的床上跟他那可爱的名叫“F猫咪”的大猫快活地待在一起。有人说让猫跟婴儿待在一起很危险。那些最最愚蠢、怀有偏见的人说猫会吸掉婴儿的气息然后把他害死。还有人说猫会躺在婴儿的身上,把婴儿压得闷死。每逢我们外出以及那钟点女佣玛丽有事离开时,F猫咪会在这有高栏杆的床上躺在邦比的身旁,用它那双黄色的大眼睛注意望着房门,不让任何人挨近他。没有必要找个临时照看婴儿的人,F猫咪就是。
但是当你穷困的时候,而且等我们从加拿大回来放弃了所有的新闻工作,短篇小说也一篇都卖不出去,我们可真是穷极了,而在巴黎的冬天带一个婴儿真是太艰苦了。才三个月时,邦比先生乘肯纳德轮船公司〔2〕一条小轮船横渡北大西洋从纽约经哈利法克斯航行十二天于一月份来到这里。旅途中他从没哭一声,逢到有风暴的天气,他被挡板围在一张铺上免得滚落下来,这时他会快活地笑起来。但是我们的巴黎对他来说真是太冷了。
我们去了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的施伦斯。穿过了瑞士,我们到达奥地利边境的菲德科尔契。火车穿过列支敦士登〔3〕,在布卢登茨停下,那里有一条小支线沿着一条有卵石河床和鳟鱼的河蜿蜒穿过一道有农庄和森林的山谷到达施伦斯,那是一座向阳的集市城镇,有锯木厂、商店、小客栈和一家很好的一年四季营业的名叫“陶布”〔4〕的旅馆,我们就住在那里。
陶布旅馆的房间大而舒适,有大火炉、大窗户和铺着上好的毯子和鸭绒床罩的大床。饭菜简单但是非常出色,餐厅和用厚木板铺地的酒吧间内火炉生得旺旺的,予人以友好之感。山谷宽阔而开敞,因此阳光充足。我们三个人的膳宿费每天大约两美元,随着奥地利先令由于通货膨胀而贬值,我们的房租和伙食费不断地在减少。但是这里不像在德国那样有致命的通货膨胀和贫困现象。奥地利先令时涨时落,但就其长期趋势而言则是下跌的。
施伦斯没有送滑雪者登上山坡的上山吊椅,也没有登山缆车,但是有运送原木的小路和放牛的羊肠小道,通向不同的山坡,到达高峻的山地。你带着你的滑雪板徒步向上高高攀登,那里积雪太厚,你得在滑雪板底上包上海豹皮然后往上爬。在那些山谷的顶上有些为夏季的登山者兴建的阿尔卑斯山俱乐部的大木屋,你可以在那里住宿,用了多少木柴留下多少钱就行。在有些木屋里,你得运上你自己要用的木柴,或者,如果你准备在崇山峻岭和冰川地区作长途旅行,你可以雇人给你驮运木柴和给养,并建立一个基地。这些高山基地木屋中最著名的是林道屋、马德莱恩屋和威斯巴登屋。
陶布旅馆后面有一道供练习滑雪用的山坡,从那里你穿过果园和田野下滑,而山谷对面查根斯后面还有一道很好的山坡,那边有一家漂亮的小客栈,它的酒屋墙上安着一批上好的羚羊角。正是从位于山谷最远的一边那以伐木为业的村子查根斯的南面、你可以畅快地一路向上攀登,直到最后穿过群山,翻过西尔维雷塔山脉〔5〕,进入克洛斯特斯城一带。
施伦斯对邦比来说是一个有益健康的地方,有一个头发深黑的美丽姑娘带他坐上他的雪橇,带他出去晒太阳,并且照料他,哈德莉和我则要熟悉这整整一片陌生的地区和好些陌生的村子,而镇上的人们非常友好。瓦尔特·伦特先生是高山滑雪的一位先驱者,一度曾是那了不起的阿尔伯格滑雪家汉纳斯·施奈德〔6〕的合作者,他制造滑雪板用的蜡,供攀登并在种种积雪的情况下使用,这时正开办一所训练高山滑雪的学校,我们俩都报名参加了。瓦尔特·伦特的教学法是尽快地让他的学生们离开那道练习用的斜坡,到高山地区去滑雪旅行。那时的滑雪和现在的不一样,回旋滑行造成的骨折那时还没有变得这样习见,而且谁也承受不起一条断裂的腿。那时也没有滑雪巡逻队。你从哪儿滑下去,你就得从哪儿爬上来。这样能使你的两条腿锻炼得适宜于往下滑。
瓦尔特·伦特认为滑雪的乐趣在于向上攀登进入最高的山地,那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那里的积雪还从未留下人的足迹,然后从阿尔卑斯山上的一个高山俱乐部的木屋,翻过阿尔卑斯山的那些山巅隘口和冰川滑行到另一个木屋。你的滑雪板绝不能系得太紧,免得摔倒时会弄断你的腿。在滑雪板弄断你的腿之前,就得让它自动掉下。他真心喜爱的是身上不系绳索的冰川滑雪,但是我们得等到来年春天才能这样干,那时冰川上的裂缝已相当严密地被覆盖了。
哈德莉和我从我们第一次在瑞士一起尝试滑雪以来就爱上了这项运动,后来在多洛米蒂山区〔7〕的科蒂纳·丹佩佐,当时邦比快要生了,但米兰的医生准许她继续滑雪,只是要我保证不让她摔倒。这就必须极其小心地选择地形和滑行道,并绝对控制好滑行,但是她长着双美丽的、非常强劲的腿,能很好地操纵她的滑雪板,因此没有摔跤。我们都熟悉不同的雪地条件,每个人都懂得怎样在干粉一般的厚雪中滑行。
我们喜爱福拉尔贝格州,我们也喜爱施伦斯。在感恩节前后我们将到那儿去,直待到将近复活节。在施伦斯总是可滑雪,即便对于一个滑雪胜地来说地势不够高,除非碰到一个下大雪的冬天。但登山是一种乐趣,在那些日子谁都不会介意。只要你确定一种大大低于你能攀登的速度的步子,登山并不难,你的心胸感觉舒畅,你还为你背负的登山背包的重量不轻而感到自豪。登上马德莱恩屋的山坡有一段路很陡,非常艰苦。但是你第二次攀登时就比较容易了,最后你背上双倍于你最初所背的重量也轻松自如了。
我们总是感到很饿,每次进餐都是一件大事。我们喝淡啤或黑啤、新酿的葡萄酒,有时是已存了一年的葡萄酒。那几种白葡萄酒是其中最佳的。其他酒类则有当地那个河谷酿制的樱桃白兰地和用山龙胆根蒸馏而成的烈酒。有时我们晚餐吃的是加上一种醇厚的红葡萄酒沙司的瓦罐焖野兔肉,有时则是加上栗子沙司的鹿肉。与此同时,我们吃这些时常喝红葡萄酒,即使它比白葡萄酒贵,而最好的要二十美分一升。一般的红酒要便宜得多,因此我们把小桶装的带到马德莱恩屋去。
我们有一批西尔维亚·比奇让我们带着供冬天阅读的书籍,我们还可以跟镇上的人在直通旅馆的夏季花园的场地上玩地滚球。每星期有一两次,人们在旅馆餐厅里打扑克,这时餐厅门窗紧闭。当时奥地利禁止赌博,我跟旅馆主人内尔斯先生、阿尔卑斯山滑雪学校的伦特先生、镇上的一位银行家、检察官和警官一起玩。这是一种很紧张的赌博,他们都是打扑克的好手,除了伦特先生打得太野以外,因为滑雪学校根本赚不到钱。那警官一听到那两名警察巡逻中在门外停下时就把一个手指举到耳边,我们就都不作声,直到他们向前走去。
天一亮,女佣便在清晨的寒气中走进房来关上窗子,在大瓷火炉里生起火来。于是房间里暖和了,而早餐有新鲜面包或者烤面包片,配上美味可口的蜜饯和大碗咖啡,如果你要的话,还有新鲜鸡蛋和出色的火腿。这里有条狗名叫施瑙茨,它睡在床脚边,喜欢陪人去滑雪,我向山下滑去时爱骑在我背上或伏在我的肩膀上。它也是邦比先生的朋友,常陪他和他的保姆外出散步,跟在小雪橇旁边。
施伦斯是一个写作的好地方。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在1925和1926年冬天我在那里进行了我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修改工作,当时我必须把我在六个星期内一口气写成的《太阳照常升起》的初稿修改成一部长篇小说。我记不得我在那里写了哪些短篇小说了。尽管有几篇写出后反应不错。
我记得当我们肩上背着滑雪板和滑雪杆、冒着寒冷走回家去的时候,通往村子的路上的积雪在夜色中咯吱咯吱地作响,我们注意察看远处的灯火,最后看到了房屋,而路上每个人都对我们说,“你们好。”那小酒店里总是挤满了村民,他们穿着鞋底钉着钉子的长统靴和山区的服装,空气里烟雾缭绕,木头地板上钉子的印痕斑斑。许多年轻人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团队中服过役,有一个叫汉斯的,在锯木厂工作,是一个著名的猎人,我们成了好朋友,因为曾在意大利同一个山区待过。我们一起喝酒,大家都唱着山区的歌谣。
我记得那些羊肠小径,穿过村子上方那些山坡上的农庄的果园和农田,记得那些温暖的农舍,屋子里有大火炉,雪地里有大堆的木柴。妇女们在厨房里梳理羊毛,纺成灰色和黑色的毛线。纺纱机的轮子由脚踏板驱动,毛线不用染色。黑色毛线从黑绵羊身上的羊毛取来。羊毛是天然的,毛中含的油脂没有去掉,因此哈德莉用这种毛线编结成的便帽、毛线衫和长围巾沾了雪也不会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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