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了眼睛,白日的光线使我眩晕。几秒钟之后,我看到了一张帅气的面孔,那是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小伙子,蓝绿色的眼睛,胡须修剪的很整齐。“呀,醒了吗?”他笑着对我说。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发现不只有他一个人。在我的周围,有一些穿白大褂的男女盯着我看。他们也一样微笑着。我躺在床上,脑袋陷在白色的枕头中。我想用小臂支撑自己起身,但肌肉并没什么反应,我又睡着了。
我第二天才彻底清醒,得知自己正躺在巴黎郊区克利希的博容医院,在第七层。一位护士过来,递给我一只温度计让我测体温。她问我想不想小便,然后递给我一个奇怪的盆子。我再次尝试起身,没有成功。护士扶我起来,教我把容器放在双腿下面。我看到她的胸牌上写着:莎伏安艾克。这个名字真奇怪。几分钟后,我看到她推着一个小车来了。“热巧克力还是咖啡?”她问我。我不饿,不过还是要了杯热巧克力。她在我的膝盖上放了一个托盘,里面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巧克力,还有一块面包。然而,十五分钟后,我什么都没动。“啊,什么都没吃!”她把手放在腰上,带着亲切的微笑对我说。“来吧,至少吃一小块面包。”我看到她站在小推车前面,用餐刀在面包片上涂了黄油。她转向我,把面包在我的巧克力碗里沾了沾,直接送到我嘴边,另一只手则扶着我的头。她喂我吃东西,就像是照顾一只太早从巢里掉下来的雏鸟。
我又看了看四周,我在一间很大的大厅中央。我的左边,一位小奶奶躺在床上,呼吸困难。她的后面是一个过道,那里还有其他床、其他病人。我把头转向右边:有另一个同样的走道,也有床和病人。“这间大厅里至少有五十张床。”我想。与此同时,我发现房间里嘈杂声一片。自从醒过来,我就被这片喧闹声打败了,我的大脑开始分辨不同的噪音:小推车的车轮嘎吱作响,病人的呻吟,不锈钢器皿的撞击,护士将玻璃输液瓶放在搪瓷床头柜上,医生们的交谈。我一一辨别出了四种或五种声音,突然,这些声响又全部痛苦地掺杂在我的脑袋里。
在病床上醒过来的感觉很奇怪,也不舒服。当事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想要在身边找寻亲人,或者是安抚的声音。很多人都会感到害怕。而我呢,除了噪音之外,这一幕终归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丝意外的温情。
我在这个大厅里待了好几天。早晨,莎伏安艾克给我拿来早餐,还会拿来一盆清水,这样我就可以在床上洗漱,不用起身。之后,她和一个女同事为我铺床,我还是不用下来。我感叹她们动作的灵巧。一个帮我翻身侧躺到床的一边,另一个则把床单一直卷到我的背部,之后,她把干净的床单铺在空位,然后帮我侧躺在半边干净的床单上。她们把另一边的脏床单撤下,剩下要做的就只有把干净床单拉平整了。我喜欢这些干净的床单,它们散发着洗衣粉的香气。由于多年以来被迫睡在不干净的壁柜里,我如今对所有与睡眠相关的小细节都很在意。在医院里除了有干净的床单,我还有两个白色的大枕头。是的,两个!
为什么不能离开床?我对此一无所知。老实说,我甚至都没有问过。有人照顾我、呵护我,就像我从来没被别人照料过一样。这是最要紧的,我高兴极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都没有在意。每个早晨,医生们都会探访病人。我那棕红色头发的医生——我在心底叫他“亲爱的医生”——拿起挂在每个床尾的记事本,和同事们一起在上面用难懂的术语写下记录。很快,我意识到他们在我这里花的时间比其他病人长。时间真的很长。他们讨论,比较,辩驳,观察,停下来,继续。自从我醒过来,他们就没办法让我退烧。几天以来,我的体温一直维持在40度以上。这看起来让他们很是担忧。慢慢地,通过听他们交谈,我开始抓住一些经常被提到的词。他们总会说“化脓性脑膜炎”。我完全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通过他们提到这些词时的手势与动作,我觉得问题的症结在这里。所以,每当听到“化脓性脑膜炎”,我就会集中注意地听后面的评论,从而破译更多的信息。我床边的这些成年人看上去全都忧心忡忡。
身体上来看,我的头疼得厉害,高烧让我处于长时间的嗜睡状态。我瘦弱的小臂每天都要被扎好几针。每三个小时就要被抽血或是输液。很明显,我病得很重。但我真的幸福极了!每天晚上,护士们都温柔地与我交谈,问我是不是好一些了,需要什么,我一整天都有人照顾。我什么都不怕了,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只温暖的茧中,把迄今为止这个世界对待我的种种恶意都挡在了外面。几天之后,我看到一个男人推着一个带轮子的桌子朝我这边走来。我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奇怪的装备叫作“担架床”。他和另一个同事一言不发,掀起了我的被子,抓住床单的四角,把我转移到了他们的推车上。穿过走廊,拐了很多弯之后,他们打开了一个空房间的门。房间的中央有个铁床,还有个白色的搪瓷床头柜。他们同样娴熟地把我从担架转移到了床上。我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墙是黄色的,到处开裂。我这时听到了莎伏安艾克的声音,还有她的东欧口音。“小女孩来了吗?”她问担架员。她进了我的房间,胳膊下面夹着干净的床单。她重新铺好了我的床,对我笑道:“看着吧,你在这里会很好的。”我很喜欢她的亲切态度,但我一点都不确定她说的是否是真的。想到要一个人待在这个屋子里,我就不太高兴。在大厅里,噪音折磨着我的大脑,但我至少不觉得冷清。于是,在她离开之前,我鼓起勇气问道:“请您别把门关上可以吗?”“当然可以!”她回答我,依然笑容满面。从这天起,我的门就总是开着的。如果看到门要被关上了,莎伏安艾克就会用手抵着把它打开。这位女士就是我的守护天使,她从天而降就是为了治愈我,照顾我,甚至让我能够面对未来。
住进这个新房间的第一晚,熄灯后,我看到棕色的小虫子从地板里出来,往墙上爬。我望着它们,同时在想天花板上有什么吸引它们。为了打发时间,我在脑海里想象着一场赛跑,打赌它们中的一个会先到达天花板。在20世纪60年代末,医院的病房里还没有屏幕,我就靠身边有的东西自娱自乐,比如这些蟑螂。
一天清早,我有了第一批访客。是妇科医生夫妇,我为他们工作了几星期。“您好啊,怎么样了?”她问我。我挺好的。好吧,可能并不是“挺好”,但无论如何,我在医院里过得很开心。
“您还记得什么吗?”
“不,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在回答时,我意识到,自从来了医院,还没有问为什么来。同往常一样,我又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但并没有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感到惊奇。
“早上,您来看我,说头疼。我就给了您一个药片,之后您就继续工作了。”
“我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我们有客人,您和管家一起做饭。”
“啊……”
我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挫败感:我错过了第一次接待工作。他们对我做的菜还满意吗?他们会不会觉得我的连衣裙很漂亮?我永远不会知道了。太可惜了。
“晚餐期间,”她继续说,“您在准备上菜。我按了两次铃,您都没有回应。我于是去了膳食室,看看发生了什么。您盘腿坐在地上,在洗碗机前,还把碗盘都放了进去。”
“我没打碎什么吧?”我问,突然担心自己别做了蠢事。
“没有,没有,您不要担心……您很认真地把盘子放进了滚筒里,您做得很好。”
我想象着那幅画面,根本不相信,觉得她讲的是另一个人。
“我们让您躺在床上,我的丈夫测了您的体温,高烧41度。我们马上叫了救护车,所以您就到博荣医院这儿来了。”
先生和夫人还带来了我的行李箱和我的所有物品。我很高兴,里面还有我的小猫,那是我和妹妹玛丽-弗朗丝仅存的联结。不过,我的天竺葵不见了踪迹。当然,我没向他们表露出来。几分钟后,我看到他们离开了,他们祝愿我“迅速康复”。这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那间漂亮的卧室和带有帏盖的床了。我有点难过。
一天下午,我看到一个矮个子的棕发女士进来,西瓜头发型,胳膊下面夹着一个本子。她的身后,是我的父亲。我马上闻到了中央市场、下水和风干了的血的味道。他又脏又臭,每日如此。他低垂着头,眼神躲闪,局促不安。我认出了他的表情,在那个疯女人对他喊叫时,他也习惯于露出这种尴尬的表情。陪同他的女士是社会工作助理。“我先走了。”她对我父亲说。那天我们的短暂交谈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半点痕迹。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打转:“让他走,让他走,让他走……”事实上,真正让我惊恐的念头是:不得不离开医院。更可怕的是:必须回到他们家,回到她家。最后,我父亲像来时一样离开了,他低垂着头,眼睛盯着鞋子。真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莎伏安艾克来看我。“有人过来看你了!”她愉快地对我说。但我并没有回答。“啊……你爸爸来看你了,不是吗?”她接着强调。我又一次感觉到害怕,他们要把我送回博比尼。我试着保持平静,但眼神一定暴露了我的不安。我没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莎伏安艾克注视了我几秒钟,微笑着换了话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想吃什么,小姑娘?”我总是回答不出来。我被卡住了。第二天一早,她笑着走进了我的房间,笑容比以往更灿烂。“嗨,看看我给你找到什么了……”莎伏安艾克对我说,手里拿着一个小的半导体收音机。这是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我又找回了笑容。莎伏安艾克也笑着离开了。
她向我展示如何使用收音机。在最上面,有个按钮负责开关。还有个大的旋钮用来搜索广播电台。我听音乐,经典音乐,例如:让·费拉,乔治·布拉桑,雅克·布雷尔,查尔斯·德内,伊迪丝·琵雅芙,提诺·罗希,芭芭拉,等等。对于当时的流行歌手,如:强尼·哈立戴,茜尔维·瓦尔坦,或者克劳德·佛朗索瓦,我就没那么喜爱了。但我什么都听,乐此不疲。莎伏安艾克的礼物标志着我人生中最甜蜜时刻的开端。从这天起,我的周围便只有亲切与善意:几乎每一天,莎伏安艾克都会给我带来一件小礼物。她先是送给我一件白色的绒布睡衣,上面有小玫瑰花,还有漂亮的彼得·潘领。她还会经常来我房间给我一些杂志和书籍。我的第一本枕边书是《胡萝卜须》。有时,我会出去做透视或检查,回来后就发现枕头下有个礼物。每天早晨,所有病人们都会有一大块面包,但莎伏安艾克总会给我找到一块羊角面包。她是不是知道我生活中没什么亲人?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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