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里,李重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那个困惑了他多年的问题,即他的学生吴双到底为什么会在文化革命开始时突然如此地仇视他,似乎他们从来都不曾是师生和朋友,从来都不了解对方是谁,也从来没有让对方看到过自己内心最软弱的某个地方。
他喜欢黄昏时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农田里边抽烟袋边想这个问题。一年年过去了,他没有找到过答案,一些假设也都最后都被他否定了。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很普通的黄昏里,他透过烟袋里的烟雾看着就要消失在杨树林后面那红澄澄的落日,再一次忍不住地想起这个问题时,他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宛如醍醐灌顶,一切忽然就都有了答案——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一个人在山东上大学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十九岁,离开天水坞的家后在济南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也不认识,加上从农村来,他与城里的学生隔隔不入,被深重的孤独和自卑压得很难受。他发现自己孤僻的性格很难交到朋友。尽管他学习很不错,却始终无法排遣堆积在心里的郁闷。终于在大学二年级时,他开始偷偷地酗酒,并想通过做一些疯狂的事来帮助他减轻出身的自卑给他带来的苦恼。当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学校里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为了让别人接受他,李重也参加了那些活动,并始终小心翼翼地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他的酗酒问题。在那种心境下,他几乎不可能像其它同学一样去体验他们那个年龄的人都自然渴望的自豪感和价值感。
酗酒后,他曾放纵过自己,也做过一些荒唐的事,这些都帮助他产生过虚幻自豪感。他曾执着地暗恋过同班的一个女生达两年之久,在那段时间里他变得温和了,也愿意与人说话甚至交朋友了。可是当他最终发现他心仪的女生心里其实并没有他,有的是另一个来自干部家庭的男生时,他终于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不再控制自己的酗酒了。一次,他的情敌当着他暗恋的女生轻蔑地对李重说,人要贵有自知之明。李重听完什么也没说,却一拳就把那个男生打倒在校园里的一棵树下。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当他心仪的女生大惊失色,并指责李重说他是个粗野、自作多情和不可思议的乡下人时,李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在书中看到过多次,却从未体验过的“心死”。
遭到那个女生的拒绝和羞辱,李重的感觉是遭到了地球上所有人的拒绝和羞辱。当天他在校外喝了很多酒,并为了一点记不清的琐事竟又动手打了身边不认识的人,为此他差一点被学校开除。绝望中,他想到过自杀,因为他不想回家。后来,他试着转而发奋苦读,终于在毕业时获得了当年全校的毕业设计大奖。但是后来他再也不愿接触任何女性了。那个女生指责他时的面孔变成了他记忆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噩梦。
这番回忆让李重明白的与其说是一个道理,不如说是一种感情的认同。他终于悟出,吴双所做的事与自己当年的过激行为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原因是什么,遭人背叛的感觉都是同样难以忍受,同样难以被理智制约的。爱和恨的转换是完全可以在瞬间就完成的。他隐瞒的地主出身对于工人出身的吴双来说,在那个时候,就是最大的背叛和否定,即使出身论后来已经是过时和可笑的事了。概念如同信仰,是可以产生巨大的情感能量的,包括憎恨和暴力。被自己信任的人否定和被这个人杀死在感觉上来说很多时候是没有区别的。
虽然见过了无数次不同的黄昏,但那天李重还是在晚霞的浓重色彩中感到了一种震撼,接着是一种想要平静地融进宇宙此时展现出的充满柔情的画面中去。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李重的困惑曾像一道高而结实的堤坝,让他无法一睹其后面的水是清是浊,是绿是蓝。现在,瞬间的感悟融化了这道无形的堤坝,让他最终看见并尝到了荡漾在其后面的水。那水清冽透明,甘甜滋润,一直向天边铺展出去。
李重望着天上飘浮着的一团团失去夕阳辉映后变成绛紫色的云,忽然感觉它们像一个个迷路的孩子,正在到处冲撞,各自寻找回家的路。他想,那该就是人类的形象缩写吧。他在那些云块里看见了吴双,也看见了自己,从而也明白了更多的人。青春的孤独和无助可以让人做出任何看似不可理喻的事来;那些盲目的激|情是必须被原谅的。原谅别人的青春就是原谅自己青春里曾经有过的盲目和冲动,就是原谅人类时常迷茫和无助的自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双是否还在记恨自己对他造成的背叛?还是早已把那件事忘了?他现在在做什么,生活在哪里?他有没有从事建筑设计的工作?有没有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李重后来在黄昏空旷的农田里独自抽烟时,常自言自语的就是这些他想知道的事。
就在几天前,一百多个乔县中学的师生搭乘两辆军用卡车来到天水坞村帮助夏收,这在当时是中学教育的一部分。为了抢时间,他们今天天没亮就来到了李重现在坐着抽烟的这块地割麦子,上午就已经割完,麦穗也拣干净了。吃过午饭,李重拉着黑母牛来到这块地,按村长的吩咐开始在那里翻地,打垄,为种红薯做好准备。
顷刻,这块上午还显得凌乱不整的麦地就出现了一条条赏心悦目的垄条,都是一尺高、一尺半宽。李重、拉墒的小男孩儿和黑母牛在地里一来一回地走着,整齐、松软的垄条就像被变出来一样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这一情景引起了正在旁边地里割麦子的中学生的兴趣,他们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停下割麦,一起往李重和黑母牛那边看。
一个已经落在别人后面的男生显然也被李重变出的精致田垄吸引住了。他只顾看,没留意别人已经和他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下午的天气更烤人了,热浪冲得人头发昏,呼吸苦难。拼命拉犁的黑母牛喘着很响的粗气,声音有些怕人。在前面拉墒的小孩儿也走不动了,拽牛的绳子疲软地搭在地上。李重抬起头,看见田边的路上瘸腿饲养员春分正赶着马车过来给母牛送水,就招呼拉墒的孩子到地边的一棵树下打个中歇儿,他自己也很累了。来在树阴下,李重卸下母牛身上的套具,让她饮着饲养员刚送到的水,自己便坐在一树下抽起了烟袋。拉墒的小男孩儿一到了树阴里就有了精神,立刻蹲在地上玩起虫子来。
李重很用力地抽着烟,烟油在烟袋锅里被烧得吱吱作响。看着已经翻整好一多半的那片地,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一口口地吐着烟,放松了紧张多时的神经和肌肉。此时,烤人的太阳把麦地晒成白晃晃的一片,空气中泛着一层微微颤动的热浪。阵阵上升的热浪和李重烟袋里冒出的烟雾混在一起,结果逐渐把李重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升腾着虚幻景物的奇幻存在。不一会儿,他就被带入了那个他依旧无法忘怀的过去,他又想起了他的学生吴双。“如果他在搞设计,应该是能出成就的。这孩子能行,可千万别干了别的,那太可惜了。。。”他吧嗒着嘴使劲抽着烟,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在旁边地里割麦的那些学生也开始休息了。一个女生对着从未见过的蜈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紧张地跑开。几个男生急忙冲过去,用手里的镰刀开心地折磨起那条企图逃生的多脚虫。一直静观李重和黑母牛干活儿因此被拉在了后面的那个男生,这时站起身,然后向正在树下休息的人和牛走去。
透过层层热浪和烟雾制造出来的虚幻窗口,自言自语的李重看见的是吴双正向他走来:黑边眼镜,瘦长的个子,长方脸,偏重的眉毛和剃短的头发——都是吴双当年的模样。李重猛地连吸了好几口烟,再吐出来时,大团的烟雾终于模糊了现实与幻觉之间原本就是被假设的那层分界。他的嘴抽动了一下,低声自语:“好了,好了,你来了,终于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有话要对你说呢。。。”
男生走近后,冲李重点头打了个招呼。“大叔,你这地怎么整得这么漂亮,我从来都没见过,得过来好好看看,”他边说边向十米开外那块还没整完的地走去。
为了在上面栽红薯秧,李重已经把地打成了整齐的梯形垄条,放眼望去,排列有致的垄条向远方放射状延伸,犹如一座座按比例缩小后又连成一片并且齐齐地削去了顶的金字塔。男生蹲下身去,用手轻触那些隆起的垄条,然后伸出手丈量起垄条的宽度和高度来。“上宽一尺二,底边两尺,高一尺三,多标准的梯形,太神了!”
男生跑回李重休息的地方,问:“大叔,光这牛和犁怎么就能变出这么精准的垄条来?到底靠的是什么,是牛,是犁还是你的手?”
李重的表情变得认真和急切起来,仿佛又站在了当年的讲台边上,等着学生的提问。“不是告诉过你吗,吴双?不论设计什么,都要用心,用手,用脑。热情加认真,奇迹就会出现。”他站了起来,与戴眼睛的男生面对着面,变弯的背和腿都奇迹般地伸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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