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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人在社会生活中从来都难以活得完全自在和坦诚,文学便给他挖凿了一个心灵的防空洞。我庆幸这一生有文学和学生相伴,得到了我能享有的最大满足,虽然孤独寂寞时常有,但那难道不是大多数人避免不了的生存现实吗?希望你也能在生活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无论在哪儿,以什么形式。

好了,我先走了。先去看看夕阳后面的那个世界,它应该更精彩。你会来吗?”

李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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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卓手中的宣纸因为他右臂的急速震颤而同频率地摇晃起来。他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逃避了一生的恐惧就在他的朋友即将离去时,变成一个象日落般美丽和简单的事实。

省委书记齐天卓在秋天充满暖色的杨树林里继续走着,夕阳柔和的红光穿过树枝和树叶间的空隙,落在地上黄|色干枯的落叶上,形成色彩斑斓的一幅地毯,让人不忍去踩。他又闻到从前和朋友在此散步时闻到过的熟悉气息,所有细节都随着那气息被还原了。那时他们喜欢在这里争论喜欢和不喜欢的艺术家、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以及其它历史人物,或者就坐在树墩上看高筑在树上的鸟窝里的鸟进进出出,看团团云朵衬着蓝天悠闲漂过。几十载的官场生活早已经磨碎了这些记忆,有时偶然出现,也已像是另一个不再真实的梦境。落叶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声响,他抬头,看见一个褐色直立的小身体和一对黑亮、也带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一只野兔。他们对视了约两秒钟之后,野兔决定逃走。

齐天卓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脚下似乎装了一个看不见的驱动器,让他无法停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到这里来,无论发生什么,包括死亡。他必须面对跟随了自己一生、也被他回避了一生的恐惧,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在远离人群的这个安静的世界里,他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终于醒悟,他一生里感到最丰富和幸福的时候竟就是与朋友在一起教书的那几年。这曾是他一直不愿也不敢承认的事实。无论是他的从政生涯还是家庭生活,都没有给他带来过相似的充实和满足。现在朋友走了,他再没有机会告诉他了。他忽然茫然了,不知道明天的生活该怎样过,剩下的路该怎样走了。他仍可以象从前一样继续重复每天的日子,但他清楚地知道,即使这样一切也都不会完全相同了。

时隔三十多年后,他再一次走到了林子的尽头,看见了他最后一次逃离的土坝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个人历史见证人。衬着无边的开阔田野,夕阳的余辉给了土坝金字塔般的尊严和壮观。他一步又一步重新登上了土坝。一些金黄|色和紫色的野花点缀在野草和灌木丛中,和三十五年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他站在坝顶向下望去,刚刚收获后的田野里散落着剩下的麦秸,但有的已经钟上了绿绿的作物,一垄垄向远方延伸出去,很像小孩儿用蜡笔画的重彩画。

四下静悄悄的,空气里有泥土、草叶和野花的气味。一切都复原到了他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那个时刻。望着一样正在下落的夕阳,他的心再次被感动,心跳有了不同的节奏,是三十五年前的节奏。他再次感觉到朋友的气息和存在,就在他身边,很近,很近。蓦地,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剧烈抖动的手臂再次被朋友温热的双手握住,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淹没了他。他急忙想抓住朋友的手,不再放开。可是他用力过猛,抓了空的动作使他脚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下土坝。他挣扎着站定后,发现朋友并不在身边。他抬头向着因暗红而显得感性的天空沙哑而绝望地喊了一声,然后就在土坝上奔跑起来。他想追赶一个瞬间,一个比他一生得到的所有有形成就更珍贵的瞬间。

因为肢体已不再灵活有力,他跑起来像一只笨拙的象。他掉了一只鞋,脚被草丛里带刺的植物扎得生疼,那疼却刺激他跑得更快,只要能追上那个失去的瞬间,他什么也不在乎了。跑着跑着;他把另一只皮鞋也扔下了土坝。和那只鞋同时扔掉的还有他的恐惧,以及三十多年政治生涯里形成的所有体面、做派、举止和与之相匹配的所有思维和感觉模式。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忘我。奔跑中,他小时候执意在房顶上看书那种熟悉的无拘无束的潇洒劲头又回来了,在县监狱里第一次学会自由表达内心的感觉又复活了。他想大声抗议什么,却不清楚要抗议的到底是什么,或是谁。他的朋友走了,他的世界也随之全部改变了。他似乎只能用疯狂的奔跑来表达这一切。在快接近土坝另一头时,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草丛里。他再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夕阳留下的最后一个亮点消失后,一切都快速地消失在黑影里。

躺在天水坞村土坝上的草丛里,远离省委办公室和被安排好的公式化生活,,六十四岁的齐天卓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第一次发现,他现在竟然只在乎和需要刚刚逝去的这个朋友的存在;而他存在时,自己却选择了逃避。那个逃避延续了一生。事业、成就和家庭,所有他一直以为可以平衡自己生活的存在,忽然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我被骗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我没有离开乔县中学一切会怎样?如果我没有逃离天水坞,我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他被自己假设的“如果”压迫得不能呼吸,急忙想解开西服里衬衫上的领扣。那扣子是他妻子给他扣的,很紧,他一下没解开。他加力一拉,衬衫被撕破了。

“其实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是我真实的自己,包括思想和感情,价值和尊严。离开你以后,我其实一直很孤独,那种在乔县中学有过的充实和满足感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我后来在生活中得到了什么。我兑现了理想的同时也失去了你,哪个更有价值,我现在不清楚了。我后悔不及了。我对你的感情实际上超过了世上的任何人,无论它被赋予什么名字,我都不会在乎了。我不敢正视和害怕的就是它。”黑暗中,他对着蓝紫色的苍穹说出他用了一生才明白、现在才敢面对的事实。

话被说出以后,他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眼睛看见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定义。恐惧消失了。只有被世界无条件接纳的渴望。

哭是他一生最不熟悉的情感表达。可是在那个土坝上,他不计后果地哭起来。到最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哭累了,就平躺在草丛里昏昏睡去。他的头发乱了,西服上沾满了草屑、泥土和破碎的花瓣。一只丢了鞋的脚被什么刺破了,可能流了血。

蒙胧中,他的思想开始了一条他三十多年政治生涯中很少走过的路径。他意识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存在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大多数人理智上愿意承认的程度。人们赞赏相互理解,而实际上两个人类成员之间的真正理解却是如此地罕见,几率好比两颗行星在宇宙中亿万颗星星之间的接触和碰撞。这就是人类虽然都住在一个星球上,个体生活的本质却注定是孤独的原因。而被命运决定的两个灵魂之间的罕见相撞是不受选择地发生在任何年龄、性别、地点和年代中的;如果可以选择,这种天赐的机遇早就因为人为的意志而不可能发生了。

他的灵魂被松绑了。他的手臂失去了颤抖的原因。

他手脚张开地伸直了身体,就像当年他和朋友一起躺在那里时喜欢做的一样。听着周围的虫鸣,闻着空气中的各种自然气息,他知道了,在死亡面前一切不能或不敢面对的事实都必须面对,做出交代。他还明白了,生命中唯一值得体验的是令人敬畏的两个灵魂之间的彻底拥抱,那应该是个体生命的最高境界,因为它关乎灵魂里的东西。他再次喃喃自语:

“我失去了一个不能复得的地上天堂。我是个被自己的感情吓坏了的孩子,也许人类自身就是个还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我是一个看见了新大陆的存在就掉头返航的哥伦布。没有什么能证明任何形式的新大陆的存在,除了一个人足够坦诚的灵魂。”

朋友的逝去也是他自己一部分的死亡,或标示着他生命里一个阶段的结束。他翻了个身,西服已经被草汁和碾碎凌乱的花朵涂抹得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庄重和体面。

他就那样侧身趴着一动不动,脸触到了湿润凉爽的草叶和土地。空气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当年在乔县中学大运河边散步时飘来的河水的腥味和船夫那悠远好听的号子。。。有雨落在地上和窗上的沙沙声和掉在院子里鸡窝顶上的淅沥声。。。那是他们当年躲在天水坞的日子里早雨天写毛笔字时总能听到的。。。那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飘入,裹着很重的雨腥味。。。看见了,又看见了,从朋友家那个敞开的窗户,他们看见了远处大片农田里和山腰间缭绕的一层层如烟似水的朦朦雨雾,仿佛面对一幅放大的水墨画。村中农舍的烟囱里,和雨雾混在一起的炊烟袅袅上升。。。

天与地都睡着了,除了附近什么地方催眠般的蛙叫声和村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齐天卓真的睡着了,不顾一切地像玩累了的孩子一样睡着了。他全忘了停在村边玉米地里的专车和还在等着他的司机。

绣穿寂寞的女人——扶犁手的妻子莲芯

莲芯是天水坞村李重的老婆。她中等身高,五官请秀,丹凤眼,皮肤比所有天水坞的女人都细白。李重是天水坞唯一的地主李大元的独子,莲芯十七岁那年就嫁到了李家。但是李重在和她成亲后就离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十八年,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后来直到文化革命开始后,李重因为是地主出身,被红卫兵遣送回老家进行改造,莲芯才又和他见了面。

莲芯的娘家是离天水坞几十里的一个大户人家,除了三个儿子,莲芯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就被母亲教会了各种做姑娘和做女人的规矩和操守。六岁时,她被母亲按当地的习俗裹了脚,七岁就由专人教她做女红。莲芯没读过书,但天资过人,她十二、三岁时绣出的绣品就让很多长她一辈的女都人自叹不如,再大一点,方圆百十里的女人家没有不知道她的绣功的。莲芯十七岁那年,天水坞村的地主李大元托媒人找到了她家,为自己的儿子说媒。李重当时是那一带唯一读完了洋人开办的乔县中学的人,因此,凡是听说这门亲事的人都认定,这两两人结亲是再般配不过的。李大元更是感到称心如意,因为他身体连年欠佳,早就盼着读完中学的儿子能尽快成婚,生儿育女,继承李家家业。

可是,就在完婚的当天,莲芯对出嫁后的期盼就全部破灭了。她母亲教给她的所有关于为人妇的行为告诫都没有派上用场。她永远都忘不了新郎李重那天晚上的眼神。他一整夜都坐在装饰繁复的新房里的一把红木椅子里,眼睛里全是一个走失的孩子才有的惊恐和迷茫,还有对没有做好准备,却要对无法抗拒、却已经发生的事负责的愤怒。莲芯发现这个已成为她丈夫的人并不在乎她,因为他的心思显然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李重是在婚后一个星期离开家的——准确地说他是逃走的,因为他事前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直到那一刻,莲芯才真正感到了心慌和失落,如同丢了绣品筐里那根最细、却是最主要的绣花针。

李重走后,莲芯依旧精心侍奉着公婆。那时,公婆的满意和任何人对她人品和绣品的赞誉都可以弥补她对自己处境的自怜。李重走后没有半点消息,李大元不断派人到各地去找,但均无获而归。眼看着让儿子继承家业的指望彻底落空,他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李大元的全部土地被没收,他的病很快就不治了。

莲芯和她的婆婆被撵出了李家的大宅院,赶到村西头一个曾是生产队储藏粮食和放农具的小院子里去。李家的大院从此被改成了村委会所在地。没过多久,莲芯受了惊吓的婆婆也死了。从那以后,莲芯就过起了独居的生活。她没有想过回到娘家去,因为她相信李重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她没有恨过李重,就像村里的其它人一样,她对读书人无论如何心底都存着一份沉甸甸的尊崇。

十八年里,不论春夏秋冬,莲芯总是在鸡叫第一遍就起来了。起身后,她必定先在镜子前梳头。她仔细地把散开的长发反复梳理滑顺,然后盘成发髻垂在脑后,再用一个小巧的黑色线网将其套牢,最后用一个看起来年代已久的银扦从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全部插进头髻,外面留出一个细小的红色球形根部。和其它已婚的天水坞女人一样,莲芯总是穿一身黑衣黑裤。她苍白的脸庞被头扦上那一点红一衬,只需那一点,再与她手腕上那只碧色透亮的玉镯上下一呼应,全身便不经意地由白、红、青、黑组成了清淡如月,芳雅如阑之美。这种她本人从来意识不到的美,总被一览无余地收在天水坞杂货铺掌柜惊蛰的眼里。每次莲芯拿着自家鸡下的蛋去杂货铺换家常用品时,她短暂的停留都会给那个秃顶、长着一双大圆眼睛的惊蛰带来如同身临幽谷,沐浴清泉的感受。

梳好了头的莲芯,还会对着镜子把头来回转动几下,直到看不见一根因大意而飘起或垂落的散发才站起身来。

接下去,她会向东墙上佛龛里的观音娘娘走去。莲芯脚上小巧的尖头布鞋已经穿旧,但白色的袜子和黑色的鞋面都洗刷得十分干净清爽,裤脚被黑色的布带紧紧绕在脚脖上。走路时,为了保持平衡,她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摇摆。尽管如此,她的上身也总是尽可能地保持着挺直,似乎在艰难地维护着生活中所剩不多的尊严。在佛龛前,她恭敬地闭上眼,双手合一,默念着只有她自己和里面的观音娘娘才知道的心事。这个简短的仪式每次都被这个独自生活的女人做得十分用心,因为那里面有着她继续每一天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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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观音,莲芯就推开门,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小院子里。她先顺序查看所有的家畜——十几只鸡,一头猪和一只羊,对它们说上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开始清扫头天被家畜踩乱的院子。扫完院子,一般就到了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这时村里就能听到各种动静了。扫过院子,莲芯就回到屋里煮猪食,然后开始喂猪,喂鸡,喂羊。最后,吃完早饭,她就坐到炕边,拿过一个柳条编筐,里面装着各色丝线、布块,尺子、剪刀和绣花棚子。她开始绣她永远绣不完的各种图案,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

一年到头,除了去杂货铺换东西,她很少出门,也很少有人来看她,因此她一年里说的话还不如村里其它女人一天说的话多。

在漫长的十八年里,莲芯的少女情怀和青春美貌都在寂寞中自生自灭了。她把一个鲜活、聪慧的生命的一丝一缕,都消融在了这阴暗的房子里和她的每一件绣品中。长期的孤寂凝结出了不一般的专注,使莲芯锈出的东西完全与众不同。她绣品的针脚细密,精巧得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她的图案设计的独到和色彩搭配的完美更是令每一个天水坞女人嫉羡得牙根发痒。那些被她绣出来的东西,无论是花,草,人或动物,都比实物有着更旺盛的活力和灵气,形态的夸张和想象的大胆更是令人神往和拍案叫绝。村里的女人们都想偷着学她的绣工,但即使是一针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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