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虚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在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但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像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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