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庆宫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许多,她跟着眼前疾快飘飞而过的衣角,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儿,穿过多少个垂花门,她甚至以为自己已从宫殿的偏门出去,良久之后,眼前才终于豁然出现了个巨大校场。
皇宫内竟然有这样宽敞的空地,苏果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
她环顾四周,天黑着看不太分明,但隐约能看到粗大的榆木被削尖缠绕成并排竖栏,矗立围在校场。
比寻常矮上一半的点将哨以大理石铺底,坐落在西北方,远远看去,上面好像还有人把守。
围场内,他们站在正东这处高台,高台下往外延伸出去的地面不是石板路,而是些黄泥灰土,角落里还有两匹高头鬣马。
她的视线落到一处时停下,那里灰蒙蒙挨着的是什么?
正对她和大人的朝向,苏果眯了眯眼睛,应当是连续有数个射箭的木靶,但那靶子隐隐在动,她禁不住好奇往前走,在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她吓得脸色惨白。
触目所见,十个黑褐色的木桩上安置的根本不是干草皮卷成的箭靶,而全部钉锁着活生生的人,那些人身上穿着灰暗囚服,像是从地牢深处挖出的怪物,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偶尔动弹一下,才看得出生人的活气。
苏果后退两步,说话都打哆嗦,“这,这些人是。。。”
“他们,都是想杀我的人。”
陆则琰走近高台中央的四方架桌,拾起桌心一枚翠色玉扳指套在右手指腹,而后往苏果这处走来。
在看到她眸中的怯怕时,他嗤笑了一声,弯腰屈身,右手勾起落在苏果脚边的箭菔。
走至架台前,陆则琰的眸色平淡,偶尔瞟向前方时看到那些天牢死囚,也仿佛只是看着灰败死物。
他手掌翻转,左手握住紫衫木质的稍弓,无视在旁打颤不止的苏果,轻缓冷声,“冷宫的人,不因你,他一样会死。”
从箭菔之中抽出一支半边扣箭,陆则琰有条不紊地搭箭上弓,三指扣于箭弦,他唇峰如刀:“摄政王骄横跋扈,残虐无道。”
陆则琰说话的时候俊颜无波,他的下颚微扬,对着架台侧站,拉弦于颌下,背脊挺的笔直,右肩肘上抬,手臂向后拉开弓于弓弣一线,
“我亦同样视等闲人命如草芥,弃之如敝履。”
他站姿挺拔,身量颀长高挑,在墨色绸缎下,背部两边肩胛的中心呈微微硬括的陷凹。强大的臂力劲道,拉扯起皙白修长的手背青筋战起,纹路如黑蟒箭袖上的虬蚺青紫狰狞,看起来轻而易举,却又喷薄出勃勃强劲。
“你说他杀人挖心、手段凶狠,那我,也可以箭锁封喉、不留余地。”
此时,苏果突然明白大人要做什么,她看向那些靶子上的犯人,又看向他。她有许多话要讲,但她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半天喊不出来。
陆则琰终于满弓拉箭,右指捏住白羽箭尾,碧玉扳指没有护到之处,被绷紧的弓弦割出驳驳血痕。
“所以,我与摄政王,可还有不同。”
话音刚落的刹那,他的手放开,积蓄力量快至满溢的大弓倏的一松,银白箭簇如炽盛花火,镝鸣声清灵划破漫天沉寂的夜色,疾驰之后,正中没入木桩上的囚徒。
他说到做到,箭穿入喉骨,挺进三寸。
苏果失了神般的靠在木栏上,她根本看不清木靶上流淌滴答的血迹,但却又觉得近在咫尺,能听到那人最后的呜咽,能闻到那人身上的血腥气,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那么鲜明地看见一个人在杀另一个人。
陆则琰却在此时转身,没有给她缓神的机会,声音单冷,“苏果,现在,你还想呆在我身边么。”
乌云蔽月,风也突然变得大了起来,男子回眸的半张脸,无俦俊美之下,是冷到极致的神色,掩襟缀衣被刮起的衣褶猎猎作响,宛若玉面修罗。
苏果懵了似的缓缓抬头,对上陆则琰直冷的视线。
她认识大人的这段时日,还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他救了她,笑话她,可怜她,那么多不同的样子,唯独没有现在这副仿佛是从寒冰泉底踏上来的模样。
“他,他们穿着囚服,我,我知道他们是坏人,大人是,是好的。”苏果哆哆嗦嗦地说。
陆则琰轻轻哂笑,小太监竟还在帮他说话,可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啊,他挥手道:“你走罢。”
末夏寂静的夜,四周蓦地连风声都消了下去,两人之间像是横亘着一道遥远的天河,看不见的暗流在其中流淌涌动。
苏果在这瞬间,突然有种感觉,倘若她现在走,她以后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大人了。
她的唇苍白,脸色也一样,立在原地下了决心般轻声开口,“大人,还有句话,我想告诉您。”
陆则琰闻声没有回头,苏果的声音发着抖而又极其地坚定,“大人,你便是所有人的恶人。”
她强撑着快软下去的双腿,走近一步,看着陆则琰,缓缓地继续一字一顿,“也都是我一个人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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