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决定如此重大,不能不看看神佛的旨意。他从盛放卦具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羊肩胛骨,诵咒施法后,心中默念卜卦之意,然后用铁夹夹住肩胛骨,放在灯火上烧。大约一刻钟后,只听“啪”一声,卦成。他仔细地用一块手帕将肩胛骨上的黑灰擦净,纹路显现出来。羊肩胛骨大头为北,他对准方向,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横纹,横纹西端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竖纹。“西行受阻?纹路隐约,是告知暗中行事,不宜声张?”他看着卦象,似拿不准,沉思片刻,遂又会意地微微点一下头。
稍定,他这才拉开门,招手。两位侍从喇嘛提着热茶走进,二人都二十出头,跟随五世达赖有十来年了,忠心、勤恳,佛爷分别以佛经《甘珠尔》、经论《丹珠尔》为二人命名。二人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正欲倒茶,只听桑结缓缓说了一句:“佛爷圆寂了。”二人竟如中了定身法,半天动弹不得。
屋子内静了一会儿,桑结才又沉静、一字一顿地说:“佛爷最后指示,消息目前不宜公开,我们只有遵从旨意,严守秘密。你二人多年在佛爷身边服侍,深获嘉许,以后每天照常侍候,一如佛爷在日。任何人不得进入寝殿,只说佛爷静修便是,事情办好了,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其实,这二人与桑结从小就熟悉。那年,宫中招收了十几名小喇嘛,桑结从寺中放假回来就成了孩子头,成天带他们一起玩耍。后来还是桑结从中选挑了他们二人做佛爷的贴身侍从,只是自当上第巴后,桑结不再与他们随便说笑了。
待甘珠尔、丹珠尔回过神儿来,念及佛爷生前恩情,不免痛哭一番。
在室内踱了几步,桑结猛然站住,或说是猛然被什么钉在了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知道,大活佛圆寂后为建肉身灵塔,都有一套处理法身(也称法体)的特殊方法。由于法体无法长期妥善保存,故少则十数天,多不过一两个月即置入完全封闭的灵塔之内。可眼下的情况呢?未来难以预料,真相何时公布?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十载八载?天哪!而且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
一般来说,处置法体的步骤如下,且须反复实施多次:清水沐浴;用水浸泡红花、檀香擦洗;涂抹盐粉以拔体内水分;以细布紧裹吸附水分;洒冰片、帕苦玛粉以清凉、防虫。可这样做,时间长了能不被察觉吗?还有大堆用过的布匹,放置何处?天热了,万一保护不善,何以上对佛爷、下对众生?
想至此,不由心乱如麻。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桑结和甘珠尔、丹珠尔为法体进行了两遍清水沐浴,药水擦洗,暂时将佛爷法体置于一个特制的八宝木箱之中,内洒帕苦玛粉,并放其他若干药物。
从达旺返回那天,桑结直奔宫中,正巧在大门口遇见医官塔布,他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言不由衷地说了两句话就快步登上顶层的佛爷寝宫。上楼的过程中,塔布刚才那询问、疑惑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看得出,塔布见到他急急忙忙进宫的那一刻,就有了怀疑。他决定将此事告诉他,一是瞒不住他,二是他能帮上忙,三是这个人多年交往诚实可靠。
甘珠尔、丹珠尔忠实地守护在寝宫门外,桑结进去察看了佛爷法身,到目前为止还未出现异常。甘珠尔禀告说:“按大人吩咐,在这几天又进行了两次沐浴和药水擦洗。总管益西来过,告之佛爷正在静修。医官塔布也来问过,也是这般答复。”
傍晚,桑结约塔布到八角街吃饭,自从佛爷生病后,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街上人不少,有知道桑结的,就小声对旁边的人说:“瞧,那个扁头就是第巴桑结。”这些桑结都看在眼里。二人走进一家四川饭馆,拣了一间雅间,要了一壶康定曲酒和几样小菜。
两个人心事重重,气氛沉闷。
主食上来了,是四川辣面。
“塔布,还记得不,那年咱们和洛追三个去郊游,回来走到街上饿坏了,可一摸身上一文钱没有,只好把洛追作为佩物的那枚铜板解下来换了一碗面,三个人一起吃了。”桑结首先提了话。
塔布当然记得,他再一次感受到桑结那颗重情善感、丰富多彩的内心。但直到此时,塔布的心还始终悬着,隐隐有种不祥之感:这几天桑结好像总在躲避他,今天吃饭也绝口不提佛爷病情。他实在忍不住了:“老同学,你知道我有事盛不住,别打哑谜了,现在佛爷状况如何?”
桑结侧过脸轻声说:“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回宫中细谈。”
塔布哪有心思吃下去,匆匆几口,便急急站了起来。他个头不高,皮肤略显粗糙,五官分明,眼睛里透着沉稳和缜密,虽着官服,却也掩不住浑身散发的原野土气。
快到佛爷寝宫时,桑结才对塔布说了实情。塔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佛爷法身前,忆起佛爷多年来对自己的教诲、栽培、信任,他不由双拳捶地,涕泗横流。桑结拉了几次才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密室。
“好了,塔布,镇定一下,听我谈谈下一步。”
“下一步?”塔布不解地抬起头,眼圈通红。
桑结把对洛追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又说:“有人以恩人自居,不甘失去政治特权,他们巴不得格鲁衰败,各教派互斗,一盘散沙,好乘机掌控西藏。”
塔布不住点头,对桑结的分析深为赞许。
“现在是表面平稳,内里却是危机四伏,我再三考虑,决定先不对外公布,只说佛爷在静修。”
“行吗!?这……”塔布瞪大眼吃惊地说。
“这也是形势使然。以后再谈这个话题。现在的情况只有你我、洛追和他二人知道。”他以手示意向门外一指,接着说,“前两天去措那视察,告知了洛追。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保存好佛爷法身。时间长短现在不好说,有备无患,从长计议吧。”
已是后半夜了,连日的辛劳使桑结不知不觉伏案睡着。塔布似乎还未从巨大的震动中完全清醒过来,脑子很乱,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任由寒风无情地刷着他滚烫的面颊,俯瞰圣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铺门脸的轮廓模糊可辨,几声犬吠,几声隐约的转经声,好像还有稀落的朝圣者在转寺。
是啊,现在的趋势他心里很明白,自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三十多年来,社会总体安宁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说前几世佛爷圆寂主要是给格鲁内部带来冲击的话,那么当今佛爷去世,冲击面就远不止教派内部而是整个社会了。前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确信桑结作出的决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只是以后怎么办?能维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拉萨就苏醒了。布达拉宫悠扬的螺号声就好像是起床号,接着各寺开始呼应,有法号、锣、钹、鼓、唢呐,还有呼叫声,召唤本寺僧人开始晨祷早茶。可以说圣城拉萨,不,整个西藏,都是踩着佛乐的鼓点伴着诵经的节奏开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尔、丹珠尔向佛爷法身焚香顶礼,诵平安往生经后,要过药单仔细看了几遍,拿笔在上面加了一味药,然后回到寝室。桑结刚刚醒来,塔布递上药单,解释了几句,桑结点点头,说:“塔布,你好生检查一下,拿出一个综合性保存方案。”
塔布向两位待从喇嘛询问了一些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了法体各个部位,果然如桑结所说,佛爷两只眼睛竟还睁着,眼白与瞳仁一如生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布让甘珠尔熄了室内的酥油灯,并嘱咐夜间一定要开窗透气。可墙角已存下一大堆用过的细布,浓浓的药味在走廊都能闻到。塔布始终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内心焦虑且夹杂着恐惧甚至绝望。
“桑结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计最多可维持三个月。佛爷最后一段时间极少进食,所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眼看天气渐暖,得有个长久之计呀。”
桑结目光散漫,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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