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
这位上官大人一惯为人秉正宽仁,待他们这些宫监婢子也向来和气,所以她才敢大胆子说了这话——张大人每回都要等皇曾孙回宫后才一同用饭,偏生那孩子又是顽童心性,贪玩得紧,时常捱到宫门落钥前一刻才肯回掖庭。而近半月以来,不知是何缘故,回来得竟更比往常还更晚了些。
张贺闻言,目光微微讶异地落向了眼前的小宫婢,怔了一瞬,转而神色却是更温和了些,眼里带了略略笑意:“莫担心,我晚些进食也无甚干系的。”
“病已那孩子虽在郡邸狱中侥幸保得了性命,但却也一向身子孱弱,多灾多病。如今终于得见天日,也幸得他这般跳脱,喜玩耍爱嬉闹,体魄才日渐强健了起来。何况,在宫外……他大抵要自在开心许多。”他静静立在昏沉的暮色中,温和耐心地对面前的小宫婢解释道,末了,目光重新远远眺向杜门的方向,语声里带了一分苍凉意味“如今,他还懵懂不晓事,能开心一日算一日罢……”
她听完,也是一时默然。
这位皇曾孙,在掖庭宫中实在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虽贵为今上的嫡亲血脉,却在襁褓之中便被投进了郡邸狱。幸得廷尉监丙吉为人梗直中正,心下怜悯这个才涎世不久的婴儿,有心护佑,于是便将他安置在干燥暖和些的狱室中,又特意寻了两个女囚悉心喂养,这才让一个数月大的脆弱幼婴几乎不可思议地在牢狱中活了下来,且日渐长大。
谁料,两年多后,谁料有善于望气的方士进言于孝武皇帝,曰:“长安狱中有天子气”。
武帝疑心顿起,一纸御诏,责令杀尽长安所有狱囚。
而郡邸狱中,则因丙吉拼死相护,才未令天子使臣——内谒者令郭穰伤了皇曾孙性命。
郭穰不忿,于是将此事回禀武帝。武帝这才记起……郡邸狱中,还关押着自己一个嫡亲的曾孙。
当年,早在巫蛊之祸后不久,孝武皇帝便察觉出了其中诸多疑点。
于是便私下遣人重新彻查太子谋逆之事,未久,便发现,当年的案件中,许多证物证词皆不足信……这竟然原本便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诬陷。
而自己那个才识出众、温厚纯孝的长子,就这么生生受屈而死,还牵害了卫氏满门,受株连者数万之众!
武帝心下怒不可遏,继而悔恨交加。而后,便是杀伐狠厉,将当年谋害太子的一干人等统统论以重罪。
江充族诛,苏文被焚死于长安横桥之上,连当初在湖县逼使太子自缢的小吏张富昌、李寿等人都被诛连三族。
之后,武帝晚年,于湖县太了自缢之处修建思子宫,又起归来望思台,以悼念含冤自尽的长子。
而此际,他却意外得知太子尚有一个孙儿活在世上。
武帝几番犹疑之后,却是将其送进了掖庭宫,自此不闻不问——毕竟,那个孩子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掖庭令张贺,乃系名臣张汤之子,出身显赫,才学出众,早先为太子宾客,颇受常识,与卫太子刘据是为琴棋良友、翰墨知交。
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牵连数万人,张贺作为太子宾客,也在被诛之列。幸得其弟——当朝尚书令张安世御前求情,方才保下了一条性命。
但虽侥幸免死,依旧活罪难逃。不久即被下了蚕室,处以宫刑,继而以宦官之身被任为掌管内廷的掖庭令。
而当这个两三岁大的皇曾孙出了郡邸狱,被送进掖庭宫之时,掖武令张贺,一时间悲辛交集。
小小的稚儿瘦得不及一只狸儿重,头发枯草一般乱糟糟地粘在头上,许多没剪过的长指甲里都是污垢,浑身的肤色却是近乎有些剔透的病态苍白……连额间淡青的脉络都清晰可辨——能在郡邸狱中活到两岁,养成这样儿已是丙吉倾尽心力的结果了。
张贺默默地将这孱弱枯瘦的孩子养在了自己身边,几乎花了所有心血,付了自己余生来悉心抚育。
刚刚送来那段日子,皇曾孙常常抱恙,多病多灾。但令他们这些宫人惊异不已的是,那样小的稚儿,不论病重到什么样子,怎样的痛楚煎熬,也从不见他哭闹或落泪,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咬得齿根都渗出血来。
头一回见稚童这般隐忍到极致的模样时,掖庭令脸上几乎褪尽了血色。是以后来,他都有些草木皆兵,但凡这孩子有了一丝不适,便立即替他延医,各样贵重的药草及补养之物源源不断地用上,不见丁点儿吝惜。自己更是不守昏昼地守着在稚儿榻边,直至他彻底痊愈方才安心。
张大人平日里用度一惯从俭,饮食偏喜菜蔬,但自从皇曾孙送来之后,却餐餐都添上了许多乳肉荤食和小儿喜欢的各色饵餈糕饼。
那个孱弱枯瘦的稚童就在这样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一天天渐好了起来,性子也开始有了同龄孩童的活泼模样……甚至是太过顽皮跳脱了些。
自五岁上,张贺便开始教他读书习字,偏这孩子天资虽颖异,却总按捺不下性子在翰墨之事上,每每令人颇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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