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养这种事儿在乡下不少见,哪家孩子多了净女娃子,或是觉得孩子在自个儿家老生病招地底下老祖宗惦记了,便可以用寄养的法子将孩子送出去,每年再奉送上孩子的口粮,就当孩子是被奉到土地爷窝里被照应了,是以,这能罩住寄养孩子的人家通常也被看作是土地爷照拂的信子信女家,这样的人家也算是福禄双全人家。当然,这种寄养不同于过继,孩子早晚还得回自己家的。
老李头不待见他岳丈老钟头,就跟不待见大儿子林民一样。老李头觉得岳丈家没一个好东西,各个都是那狗眼看人的货,尤其是林民他大舅,削尖儿的脸上长了一双三角眼跟一张薄皮儿大嘴,统共没一处好地方。老李头信儿子克自己,却不信什么寄养能送福,他觉得将林民送到老钟家着实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眼不见为净不说,还能顺带克克那一家子扁毛浑人。
就这样,一个太阳挺毒的晌午头儿,老李头借了辆自行车,绑了一只瘦蔫蔫的掉了半身毛的公鸡和半麻袋陈年苞米面,就载着一脸兴奋的林民去了二十里外的钟家村。
那时林民还小啊,坐在双鹿车大梁上,正沉浸在头一次坐车子的兴奋中呢!见到几个正在树下乘凉的小伙伴,还颇为得意地冲他们打了几声招呼。
小伙伴们其中一个问:小李子,你这是踩着筋斗云去哪里哩?
林民吸了吸快到上嘴皮的鼻涕,挺起胸脯来仰头抬下巴道,俺老孙要去老钟家打妖精去!
老李头闻言,一巴掌糊在龟儿子的脑门子上,让你胡咧咧!
老李头不待见岳丈一家,给儿子说起钟家村时,不外乎是满山遍野的黑水老鬼,跟吃小孩儿不吐骨头的绿毛妖精。林民信以为真,往年过年回姥姥家时都怂着胆子不敢去,最近晚上听了大队喇叭里放评书《西游记》,顿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上闹天庭下打龙王的孙悟空,打小不招人待见不说,还侠肝义胆地一路上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其实,虽然教科书上记载着六十年代“三年饥荒”,可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当年那饥荒闹了可不只三年。大队里实在是没多少口粮,晒裂了口子的庄稼地里又扒拉不出粮食来,老支书便见天儿放广播,希望大家可以转移注意力,学习□□思想,用意志战胜饥饿,与西方腐蚀资本主义抗争到底。哪里想到,小屁孩林民竟能从广播里找到了自己的英雄写照。
转回正题,却说林民就这样被丢在了钟家村姥娘家,一住就是四五年。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全国都在闹革命,小红卫兵林民觉得自己身怀使命,且有了打倒“黑九类”的实力。于是,他也选了个太阳挺毒的夏天,撺掇着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红卫兵,抗着旗子,举着大字报,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丁槐村,将老李头拉到大队场院里,戴上套头纸帽,很是□□了一番。
林民带人轰轰烈烈搞了一场□□会,晚上还招呼着大家伙儿去自己家里猛吃了顿地瓜叶饼子。
临走时,林民瞥见弟弟林宝正蹩摸儿地躲在牛棚里吃黄瓜,手上一欠,操起窗台上剪辣子的剪刀,就给林宝剃了个“阴阳头”。正躲在屋里抽旱烟的老李头听闻宝贝疙瘩在院子里大哭,赶紧出门去瞧。
一出门便瞅见大儿子正摁着小儿子的脑袋瓜子动剪刀,老李头顿时火苗上到了脑门子,一把脱下脚上的千层底,朝着林民便打了过去。林民躲闪时手一滑,那剪刀便顺着林宝的耳边向脖子滑了过去,登时,鲜血溢出并沿着脖子流了下来。
众人顷刻愣在了那里。
老李头最先反应过来,一边操鞋底砸向林民,一边扯着嗓门高骂:你这龟崽子!你要克死你亲兄弟啊!你这龟崽子!
毕竟还是群半大孩子,虽然嘴上天天嚷着闹革命,却也并没见过什么真刀真枪,大家一见出血,顿时被吓在了那里。又见老李头凶神恶煞面黑如夜叉一般,也顾不得什么旗子大字报了,撒丫子便往村外跑了出去,都打着主意,先回自己村再说,在外村吃亏没爹妈罩着可找不回场子来。
打那之后好些年,林民再没回过丁槐村。
□□持续了四五年,李家人自顾不暇,天天跟着队里搞农业学大寨,除了林民他妈回娘家时能看几眼外,老李家就当没了这个儿子,一直到一九八五年秋天。
一九八五年早没了□□,一九八五年村里开始零星有了大盒子收音机。从收音机里,能听到叶振棠的《笑傲江湖》,也能听到党的最新土地政策。秋日的日头再毒也拦不下下霜的步伐,踏着遍地金黄的桦树叶子,林民回到了丁槐村。
这时林民已经二十六了,虽然这时国家政策号召晚婚晚育,村子里跟他一般大小的小伙儿姑娘们还是大都成家了。这次林民回来时显得有些阴郁,虽然穿着一身蓝白杠杠的的确良衬衫,剃了个颇算精神的板寸,却也遮不住眉宇间深深的皱纹。
要结婚就得有房有地。老钟家再能替闺女养孩子,也不会给出钱盖房娶媳妇。况且钟家这些年日子过得也不顺当,林民大舅去金矿下井时,被笨石压断了腰,五六年光景了,一直躺在炕上不见好转。当初老李头听闻这个消息时,还偷着乐了好几天,让这小子在俺娶媳妇时,躲在门口给俺下绊子,这下可是遭报应了。当年老李头娶妻,被大舅子绊了个马大哈的事儿,到现在钟家村都有人拿出来嚼嘴儿,因为这个,老李头去岳丈家的次数用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现在老李头可笑不出来了。儿子结婚,当爹的给起房子,这在哪个村子都是放得住的正理儿。况且自己这儿子岁数也不小了,又一脸阴郁沉闷模样,便是起了房子,这个年纪能找个合适的对象也不是件易事。最最主要的是,他已经给林宝相好了他三姑村的一家姑娘,这大哥要是不娶妻,小子的婚事也不好弄啊!就事论事的说,老李头的心可不是偏了一点半点儿。
林民回来也不开口,该下地时就跟着下地,该吃饭时也甩开膀子吃,除此之外,便是天天拉着个长脸在自己亲爹跟前儿晃。
老李头一见这般姿态心口就堵得慌,愁了两三个月,终于上村书记那儿商量了一番,把村子最东头、隔着坟地不到七八十米远的一座四间的土房子盘了下来,重新砌了院墙,镶了玻璃窗。又忍痛砍了门口的两棵洋槐,打了套厨具家具,算作大儿子的新房。
林民也不嫌弃,新房一拾掇好,便卷着铺盖住了进去。
☆、马齿苋
作者有话要说: 便是最不起眼的废墟荒郊处;便是焦草丛生的地头垄边;也能寻到一簇簇敦厚柔软的影子。墨中带红的茎;淡黄浅瓣的细花;深黑如豆的种子;一季季;一年年;就算躲不过锄头的清铲;躲不过牛羊的啃噬;但凡有半支茎叶;也要坚持;也要挣命。午时花开;没有掌声;没有聚焦;只为生存。
——马齿苋
老李头当年全社修水库时落下了病根,这些年里逢阴天雨天便腰腿酸痛,下不了地,做不了重活。如今见大儿子回来,小儿子下地轻松不少,便想着大儿子回来也不全是坏事。哪知,林民搬进了新房便不下地干活了,天天窝在新屋里不知捣鼓个啥。
老李头心疼小儿子,便撑着老腰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喘地去村东头找林民。一进门,见原来的土院子竟全铺上了石子儿,正屋和里屋的地上也都铺上了滑石板,大儿子林民正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地磨板子。这时候村子里还没有沙场,玉带河河床上遍地流水冲洗过的鹅卵石,林民自己编了个筐子,那石子儿石板便是这般一筐一筐背回来、嵌地上的。
瞅见林民肩膀上青紫青紫的印子,老李头心下颇酸,这些年终究欠了这孩子不少。当晚,老李头便找了村支书,将东山上的六亩山地划给了大儿子。
林民知道这事儿后也没说什么,倒又开始上山干活了。只不过是上午去老李头地里干,下午便去东山头修理自己的荒地。十个指头有长短,老李头再愧疚,终究还是心疼小儿子,将好地留了下来,连林民的个人人口地都没给他,给的那六亩地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三等山地。
林民不知从哪里鼓弄了一车子果树苗,不出一个月,那六亩荒地便被他全种上了苹果树。这在当时丁槐村可是一景,满山绿油油的,除了庄稼就是生产队里的栗子林,一下子空出了这么一大片黄突突的地方,蔫蔫儿地竖着几十上百根没抽叶的小树苗,不怪当时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老李头知道后,暗道这小子不省心,晚饭后去村东头遛弯儿说他几句,林民理都没理当爹的一眼。老李头被气地整宿睡不着觉,大半夜爬起来抽烟锅子,恨恨地拿烟杆敲炕头,就让这龟崽子作(zuō)罢!早晚喝西北风去!
待到隔天去东山上放牛,见果树空子里还修得陇子埋得地瓜秧子,这才干脆丢下一丝闲心都懒得操了。
可林民却不在意这些,照常干自己的活儿,修理自己的新屋。隔了半年,又去他姥娘村领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来。
这下老李头给气得脑袋都冒烟了,他三姑刚给他寻摸了个对象,人家姑娘连门都认了,林民屁都不吭一声,隔天就出去领个大姑娘回来,这不纯心跟老子对着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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