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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第1页)

君未面朝窗外。破损不堪的木窗,一片灰暗的塑料颤颤悠悠。一个苍凉的预言,在寒风中摇晃。“我没有对你说过——绮梅,离开他,跟我走。从来没有!”

这是君未的回答。他的声音有些陌生,又似乎熟悉。在李剑峰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的声音就这样,沙尘的味道。君未,是不是又病了?

“你声音不对,又感冒了?”

“没有。我没有感冒。我从来没要求过你放弃你的婚姻。你可以放弃,但没必要为我。”

绮梅莫名地听到一线洞箫的声音。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吹箫的嘴唇在冰河与雪山的交界,持箫的手指沁凉,洞箫上有残雪的影子,吹箫人的双脚踩在冰渣上,在雪与天的边缘,脚已发紫,夕阳褪尽前的颜色。箫管漏入冰渣,箫声幽隐却不能流畅,然后吹箫人倒下,满目的素色,从此岸到彼岸的空无。

颇费周折的决心,也可以这样迅遽的死灭。

看着君未的背影,绮梅黯然一笑:“原来全是误解。”

君未双手托起围巾,端详,如同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动作缓慢地把围巾围上:“知不知道《安蒂贡》?”

“古希腊悲剧。安蒂贡为与祖国作对的兄长而死。”

“国王下令不许收葬在叛乱中丧生的安蒂贡的兄长,安蒂贡不顾禁令收葬了他,国王下令烧死安蒂贡,安蒂贡选择了自杀。”

在这寂寞的寒夜谈这个话题真的太冷。分离与死亡,不知哪件更接近黑暗。韩绮梅强打精神:“想说什么?安蒂贡的选择问题?”

君未开始叙事。国王下令不许收葬安蒂贡的兄长,国王是正确的,因为安蒂贡兄长的行为违背了祖国的利益,安蒂贡也明白应该服从;但安蒂贡对兄长的情谊更为神圣,她受到伦理力量的鼓舞,不让兄长暴尸荒野也合情合理。任何一种选择正确又不正确。世界没有上帝,没有谁能对此做出谁对谁错的判决。安蒂贡是孤独的。

他停顿,将安蒂贡的选择问题套入他们的问题。我不可能有所作为,我不想把你放在一个两难的选择,不管你的婚姻是终身不愈的残疾,还是琴瑟和谐的幸福,你选择与他结婚,对于你母亲来讲,肯定是正确的选择,对于你来讲,在你选择他的时候,也有正确的因素。你现在如果觉得以真情的名义我们要走在一起,我们也是正确的,但这中间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伤及另一方,要你作这样的选择,你不觉得难,我会觉得残酷。

韩绮梅明白了,他说爱,却并不渴望跟爱的人在一起,原因不是他不能承担责任,而是不愿把一个艰难的选择放在她的身上。他甚至连“爱情”两个字都在避讳,代之以“真情的名义”。她拿审视的眼光看着君未,心里泛起因谢惠敏的出现产生过的无聊的敌意。她得出一个结论:田君未情愿她韩绮梅守着一个终身残疾样的婚姻,也没勇气与她韩绮梅同心携手,去创建有爱相守的幸福。

……

多想抱紧你

想好好地吻你

想挥霍我的爱情

告诉世界我是多么地爱你

……

他用笔写出这些爱情宣言,现在却理智地告诉她,他们无法找到一种适应矛盾双方的绝对的行为准则,拐弯抹角地要她放弃对他的希望。连说话的语气都空空落落。拒绝如冰棱般的坚硬。摸不着一丝丝热气。绮梅倒吸一口寒气,又把它呼出。爱情的路途,总是趋向迷茫。

君未,前后的表现水火两重天。自己许下的忠诚诺言,却在他自己的热血里岌岌可危。

一滴泪悬在情感的巅峰,等待神圣融合,此刻下滑,疲倦地落下。

韩绮梅背对君未快速拭去眼泪。缝隙里寒风飕飕。君未穿得太单薄了,整个人如此萧索。

她在心里叹息,难为君未还能如此理智地去思考问题,难为他拼了努力替她去分析。其实,一句再见就可以了。一个词就可以了。

房间冷如地窖。韩绮梅双脚麻痹。她理了理君未的衣领,把围巾拉拉紧,木然转身,对着门外说:“我走了……明天……来送你。”

君未站在绮梅的身后,吞吞吐吐:“能不能……让我……为你……在你身边……多呆一天?”

绮梅低头,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仿佛在抑制身体正在经受的剧痛,这样才能将痛苦的呻吟转化成平静的语言,“你可以多呆几天,但没必要为我。”

田君未呆立。

绮梅回头,看看君未,转身,挂好蚊帐,铺好被子,要离开。田君未萎顿地靠在门口。凌波中学的门都是低矮的,高大的身形也只能以这种姿态才可被逼仄的门框容纳。见韩绮梅要走,田君未并不让开,一只手抵着门框一侧,万分疲累地望着她,这个样子让她看见了罗萧田新婚夜的样子。她几乎不敢目睹田君未的眼睛,那双眼睛有茫然徘徊的愿望烧得她心痛,甚至不容许她有半点怀疑。她默默靠近,一双手缓慢环向君未。君未看到了最动人的容颜,那环在腰部的双手有天堂的旋律,巨痛深愁中漫过一片惊喜,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一个宁静谨慎的吻久久停驻在韩绮梅的额头,象要将一件珍宝小心植进她的身体,两行热泪亦无休无止,悉数滴落于韩绮梅的脸上。韩绮梅深知又温暖又悲凉的互慰即刻要结束,心底反而泛起一层无动于衷的漠然,那滚烫的泪水并未让她伤情伤别,难以言说的无限辛酸又让她哭不出来。似乎从一个虚空绵软的梦中突然醒来,她感觉他的嘴唇停在她的嘴角,当她缓缓侧过脸要吻住他时,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把一腔温煦的气息直接浇在她的嘴角,她真切地感到君未的气息经由嗓眼滑入胸腔。心脏忽而绞结的痛,眼泪亦喷涌而出。他已经移开。“没有遗憾了,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韩绮梅退出一只手来,按住剧烈痉挛的腹部。

冬夜是如此漫长。

第二天,韩绮梅很早就去了田君未的住处。

校园一片荒凉寂寥,一些经冬的细小的野花在残雪里露着些凄艳破败的颜色。

绮梅去了三次。第一次去,门关着,像是住里面的人还没起床。第二次去,门虚掩,她敲敲门,没人应,进去,田君未床上的被子、围巾、手套零乱地散在床上。她叠好被子,却久不见君未。第三次去,已有人陆续起床,校园有了生气,田君未的门开着,床上被子已不见。

门上原来贴画的地方多了四个字:孤魂野鬼。

韩绮梅跑到车站,不见君未。

她回来,颓丧地坐在君未的床上。屋子里满地狼藉,四面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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