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事件发生在我监狱生活的最后一年。这最后一年对我来说,和第一年一样令人难忘,尤其是在监狱里的最后时刻。但又何必再谈那些细节呢。我记得在这一年里,尽管我已经失去耐心,盼望着早日刑满出狱,但比起前几年的生活要容易多了。首先,在犯人之间,我已经有了许多朋友和熟人,他们终于认同我是一个好人。他们当中许多人对我很忠实,也很爱戴我。“工兵”在为我和我的朋友送别时,差点哭了出来。我们出狱后在这座城里的一个公家宿舍里住了一个月,他几乎每天来我们这里,只是为了再看看我们。但是也有些个性不好、不友好的人,似乎连对我说一句话都很难——天知道是为什么。仿佛我们之间有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得到狱方比较优待的条件。我在城里的军官中遇到几个很久以前的朋友,甚至是以前的同学。我和他们恢复了关系。通过他们,我可以得到更多的钱,可以写信给家人,甚至可以弄到几本书读读。这几年来,我还没有读过一本书。因此,我在监狱里读到的第一本书给我的那种奇特、惊心动魄的印象是难以言表的。我记得我是从晚间锁上牢门以后开始读的,读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这是一本杂志。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飞来了确切的消息,过去的生活又鲜艳明亮地回到我面前,我努力地从读到的东西中猜测,我落后于这样的生活有多远?他们没有我生活得怎样?他们现在担心的是什么?他们现在感兴趣的是什么问题?我抓住每一个字句,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其中蕴藏的含意,或是对从前的暗示,以及在我先前那个时代使人们不安的那些问题的痕迹。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对现在实际的新生活是多么生疏,像一个陌生人,像是被砍掉的一块肉。不得不去适应新的一切,去结识新的一代。我特别注意到我以前亲近的一位朋友的署名文章,……但下面还有许多新的名字、新的作家,我迫不及待地想认识他们。令人烦恼的是我手头上的书太少,很难完整地了解他们。但在此之前,在少校的任内,带书进监狱甚至是危险的。在搜查时一定会问:“书从什么地方来的?哪里拿来的?你一定和外界有联系。”我能怎么回答这样的盘问呢?因为没有书籍,我无法进行深入研究,很多问题无法得到解答,折磨到我有时感到非常恼怒……但是这一切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我是冬天入狱的,因此应该在冬天,就是在我入狱的那个月份恢复自由。我已经不能耐心地等待冬天的来临。在夏季结束时,看到树上的叶子枯萎,草原褪成黄色,我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啊!现在夏天已经过去,秋风瑟瑟,第一场雪已飘然而下……时间已经到了,终于盼到这个望眼欲穿的冬天!我意识到自由,自由真的要来临了,我的心开始跳得很沉重。奇怪的是,时间越来越接近,我的灵魂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我变得更加有耐心了。在最后几天,我甚至很惊讶,开始责备自己,我想我变得更冷静和冷漠了。休息时间里,许多犯人在院子里跟我说话,向我祝贺:
“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你现在很快、很快,就要恢复自由,离开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了。”
“马丁诺夫,你怎么样?也快了吗?”我回答。
“我吗?噢,上帝!我还有七年要等,……”
可怜的他,自己叹了口气,停了一会,目光淡然地望着前方,好像在展望未来……是的,许多人真的和我告别了。诚实、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向我道贺。大家似乎对我更好了。我显然和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他们已经在向我告别了。K,那个安静温和的年轻波兰贵族,也和我一样,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在院子里花很多时间散步。他认为新鲜空气和运动可以保持身体健康,并且弥补夜晚牢房里肮脏空气的危害。“我期待着你出狱,”有一次他散步时碰到我,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一走,我就只剩下一年了。”
这里我顺便一提,由于我喜欢遐想,而且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们在监狱里意想中的自由,似乎比真正的、实际上的自由还要更自由些。其实,囚犯们喜欢夸大真正自由的概念,这是很自然的,是每一名囚犯的特点。一个衣衫褴褛,留满胡楂的军官勤务兵被我们看作几乎像位王子。与囚犯相比,他是个理想的自由人,因为他可以不剃头发,没有脚镣,也没有监护士兵跟着。
最后一天的前夕,黄昏时分,我绕着围栏把整座监狱走上最后一圈。这些年来,我在这儿走了多少次!第一年,我孤零零地独自忧愁,在牢房后面徘徊。我记得,我当时就在数着还剩下多少天。上帝啊,这都过去多久了啊!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角落里,我们的小鹰就在这里生活过,就在这里,我经常会遇到彼得罗夫。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离开过我。他跑过来,似乎猜到我的想法,在我身旁默默地走着,只是想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在心里和这些发黑的小木屋,我们的牢房道别。这些小屋一开始的时候给了我多大的惊愕和打击啊。现在它们应该更老了,但对我来说,这是潜移默化的。
在这面墙后白白埋葬了多少青春,白白丧失了多少巨大的力量!应该说:这样的人是不平凡的。是的,我们大家也许是最有才华也最坚强的。但这些强大的力量被摧毁了,不合法地、不正常地、永远被扼杀了。究竟这是谁的错?
这究竟是谁的错?
第二天早晨上工前,天刚亮时,我在整间牢房里绕了一圈,向所有的囚犯告别。许多人亲切地向我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有些人完全按同伴的方式和我握手,但这些人不多。其他人非常明白我立刻会成为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知道,我在城里有熟人,我马上会到那里去,我将和那些绅士们坐在一起,和他们平起平坐。他们理解我,向我告别,虽然客气,但不像朋友,仿佛像对待绅士一般。有些人转身离我而去,并没有回应我,不向我告别。有些人甚至用一种仇恨的眼光打量着我。
鼓声响了,他们都上工去了,我留在牢房里。苏士洛夫今天早上起得比其他人都早,努力抓紧时间为我泡花茶。可怜的苏士洛夫!我把我的囚犯旧衣、衬衫、几个脚镣衬垫,以及一些钱都送给他,他哭了。“我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他用力控制着发抖的嘴唇,“我怎么能失去你,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没有你,我留在这儿干什么!”
最后我向阿基姆·阿基米奇道别。
“你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告诉他。
“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先生,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在这里,先生。”他喃喃地说道,摇着我的手。我紧紧拥抱了他,我们相互亲吻。
囚犯上工后十几分钟,我们这些被释放的犯人从监狱里走出去,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我们直接去铁匠那里卸掉脚镣。荷枪实弹的卫兵不再跟着我们,只有一名士官跟着我们。加工工厂的囚犯为我们打开脚镣。我等待我的同伴的脚镣先打开,然后我走到铁砧旁。铁匠让我背对着他,从后面抬起我的腿,放在铁砧上……他们忙碌着,想做得更好、更灵活。
“铆钉,铆钉,先把它们打出来!”一名工头指挥着,“就这样,很好……现在用锤子敲下去……”
脚镣掉下来。我把脚镣拿了起来……我想拿在手里,我简直不敢相信,它们刚才还牢牢套在我的脚上。
“好吧,祝你好运!上帝保佑你!”囚犯突然用粗鲁的,但似乎有点满意的声音说道。
是的,上帝!自由!新生活!死而复生!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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