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魏晋南北朝的各种文化现象,单看起来自成气候,但在我们讨论的序列中,却只是通向大唐的台阶。我们在欣赏它们的同时,也从北方的群山和西部的沙漠中寻找着构建大唐的秘密,分析着唐王朝的血缘脉络。现在,唐朝就在眼前了,我们终于攀登到了一个制高点。
在说唐朝之前,我要向你们介绍一部艺术作品。1990年去世的瑞士作家迪伦马特,写过一部作品叫《罗慕洛大帝》,表现了处于欧洲历史转折点上的西罗马帝国最后的一个皇帝罗慕洛。这个人如此关键,但看上去却非常有趣,竟然迷上了养鸡。国破家亡之时,所有的钱财都被大臣们抢走了,连自己的女儿也要被抢走了,他还乐呵呵地在自己家里养鸡。任何兵临城下的报告都没有使他惊慌。终于,入侵者破门而人,走到了他的眼前。他匆匆打了个招呼,还在用心照料鸡。一个入侵者听到他在用大臣的名字叫鸡,就怀疑他是国王。一问,果然是。那个入侵者自我介绍,自己也是国王。然后,两个人就聊起来了。没想到入侵的国王也喜欢养鸡。罗慕洛说,我失败了,你把我逮捕吧。那人说不,我想问问你不问国家大事专心养鸡的原因。罗慕洛说,我知道罗马帝国已经无救,一定会灭亡,如果我竭力地挽救它、维持它,那肯定是开历史倒车。那个人侵的国王说,你以为我是胜利者吗?不,我发现在我们的部落里,找不到我的接班人,我的侄子会接我的班,但我早就看出他是个口是心非的野心家,我今后的下场会十分可悲。因此,我入侵,是来投靠你的,通过战争的方式来投靠你。
迪伦马特通过这样一个故事,发掘出人类历史上的胜败秘密,背后可能有相反的原因。情节没有太多依据,历史上只记载罗慕洛喜欢养鸡,其他情节都是迪伦马特虚构的。但这个作品之所以值得提起,是因为它存在着我们的历史剧中很难看到的哲理。
我向你们介绍这个作品,是想引出那个年份:罗马帝国的灭亡是公元476年。从公元476年开始,以残酷的宗教裁判所为核心的中世纪开始了。到了六世纪,西方的黑暗已经越陷越深。历史学家说,如果没有那些修士,没有那些教会,西方文明可能就此灭亡了。其实修士和教会也未必能延续西方文明的最重要内容。这里倒真应该感谢很多阿拉伯商人,因为在一片战后的废墟中,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文稿就是藏在阿拉伯商人的马背行囊里。如果他们不把这些文稿交给那不勒斯的修道院,由阿奎那这样的大学者来保存、整理和注解,那么后来的文艺复兴还复兴什么?
与此同时,在中国却出现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景象,开启了一个人类史上最辉煌、最自由的时代。那就是唐朝。从公元七世纪到九世纪,连带今后好几个世纪,中国出现了当时世界上最顶级的文明。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亲近唐朝吧。在大家心目中,唐代的伟大表现在哪些方面?唐代很丰富,我们不妨多讲一些。
王牧笛:我觉得盛唐气象首先从唐都长安可见一斑。因为唐都长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它的规模比现在的西安要大六到七倍之多。最关键的是长安城布局严整,白居易形容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日本的京都就是完全仿照长安建设的,包括其中的朱雀大街。
费晟:我看重管理上面的一些细节。比方说它的街道两边都安置了下水道,下水道旁边种植了榆树、槐树做林阴道,旁边还有一米宽左右的人行道。它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分开,实行一种封闭式的管理,就是每天晚上准时宵禁。所以西方在那么一个比较混乱的状况的时候,就安定而言,长安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安全的一个都市吧。
余秋雨:很高兴你们作了这么充分的准备,关于城市的规模我补充几句。当时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军事大国阿拉伯帝国,把千古名都巴格达当做了首都,但巴格达再宏伟,也只是当时长安的六分之一。罗马城已经衰落,但古代的格局还在,只不过与长安一比,也只有七分之一。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宽一百五十五米,比巴黎的香榭丽合大道还要宽三十多米。当时,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长安就要宵禁了,把一个个坊关起来,市民只能在坊里边活动,大家的生活井井有条。长安市民如果觉得晚上关闭坊门不太自由,那就可以移居到东边的洛阳和南边的扬州去,那儿没有坊的规整,具有充分的自由。成都在唐代,也已经很发达了。
王安安:唐朝的伟大还应该体现在当时的艺术上,它呈现出一种集体的繁荣。我想这可能跟唐时民族关系密切、中外交流频繁分不开。所以我想唐朝的伟大,不仅是一种表面上的繁荣,更深层次的应该体现在那个时候人们的心态,它是包容、开放的。
裘小玉:我觉得当时要保证这种交流,需要疆土的统一和辽阔。从盛唐时的历史地图上我们就可以看到,唐朝北部和西部的边疆远远超过了曾经非常辉煌的汉朝。这就为整个东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一个稳定保证,也是它“唐”而皇之的表现。
罗璞:我觉得民生问题是最重要的。我们在谈唐朝的时候,一个直观的感觉就是唐朝的经济繁荣,国力昌盛。杜甫有一首诗就说,盛唐时“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唐朝有一年因为犯刑事案件而被处以死刑的只有二十九个人。这说明那个时候人民的生活非常安定,我觉得这非常有意思。
余秋雨:这一切,都说明唐朝最有资格享有一个概念——顶级的历史生命力。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唐太宗的陵墓昭陵。这么一个可以说上千言万语的盛世开拓者,在坟墓上只用六匹他骑过的战马来默默地概括自己的全部生平,再也不讲别的什么话。这真是一个充满动感的时代,马背上的时代。
只有大家都认识这六匹马,这个设计才能成立。但是,如果大家都认识这六匹马,那该是多么富有想象、又多么令人神往的景象!
果然,大家都认识。
那就让我们也好奇地来认识一下它们:第一匹叫飒露紫,是征战王世充时的坐骑。第二匹叫拳毛?所谓?就是一种黑嘴的黄马,是征战刘黑闼时的坐骑。第三匹叫青骓,所谓骓就是青白颜色相间的马,是征战窦建德时的坐骑;第四匹是什伐赤,是征战王世充和窦建德时的坐骑;
第五匹是特勒骠,所谓骠就是白点子的黄马,是征战宋金刚时的坐骑;最后一匹叫白蹄乌,是征战薛仁呆时的坐骑。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在当时已成为一种进入全民常识的“社会公共图像”。唐代的气韵,由此可见一斑。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现在有四匹收藏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另外两匹则流落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我由于太喜欢了,这几年正与陕西的朋友一起,想说服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找个什么合适的地方让六匹联展在一起。但他们知道自己“收藏”得不够道德,怕中国民众不愿还回去,不敢拿出来。
一个敢于用几匹战马概括历史的朝代,一定是轻松而幽默的,一定是更愿意以愉快的表情来代替刻板言语的。因此,唐代没有朝廷颁布的“主流意识形态”,更不提倡“国学”之类。这就像,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不会把主题思想印在封面上;或者,像你们这样一批优秀的北大学子,也不会把某句共同的格言,一起写在额头上。
一个时代与一本书、一个人一样,把什么写在封面上、额头上,那一定是犯病了。人家会问:“你没事吧?”口号,往往是大家做不到,才发出的一种焦急呼吁。我们在历史上经常听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这个口号并不证明中国人历来不打中国人,恰恰相反,倒是证明了中国人老打中国人。因此,过于强调某个理念、某种学说,都只能说明大事已经不妙。唐代信心满满,既没有这种危机感,也不会产生种种文化药方。
在唐代,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信仰,也可以改变自己的信仰。大家尊重各种思想,却又不迷信它们,在任何情况下保存着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李白比较接近道家,也受过儒学的深刻影响,否则他不可能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理想。但是他出口就是这样:“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么一种态度,放到今天,可能在网络上就被人家骂死了,但在唐代却很正常。大家都觉得特别接近儒的杜甫,也可以对自己早期学习的儒学产生一些怀疑。比如杜甫有这样的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生”……杜甫说了这么多调侃的话,并不是说他把儒学丢掉了。从他的诗歌当中,可以看出他有儒学的君子精神,但他不是一个恭敬、虔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宣讲者。白居易就更不要说了,他对儒学曾经投入很深,到了晚年却更接近于佛教。王维也是如此。
不仅诗人如此,甚至连皇帝也如此。唐太宗更接近于道家,但当他听说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的时候,就非常兴奋。玄奘当初其实是违反了边疆管制法令出去的,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偷渡。玄奘回来后,在半路上给唐太宗写了一封信,请求处治。
但是唐太宗真诚地欢迎他,称他为“师”,两次邀请他还俗做官。遭到玄奘拒绝后,唐太宗还为玄奘安排了很好的翻译场所。
就这么一来二去,唐代使中国文化更丰富、更完整了。我们不少学者太喜欢把文化提纯,其实,提纯后的文化一定是衰弱的。唐代的中国文化,因不提纯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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