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
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
「老师……」
她低下头说。
「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
「……」
「真冷。不因为是一个人没办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
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了好几年,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
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污秽的手反弹回去的洁白;朱子的却是四时都在等着男子的手来染色般的,或者为了渗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湿的白。文绪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则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是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
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胸怀的朱子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开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用那种鲜红的血来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混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眼光从苑田身上侧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构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盼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里,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怎么会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
「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看,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伧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地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了,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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