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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来跳舞吧(第1页)

欧洲人大举展开侵略,探索他们眼中的“新世界”时,发现当地居民从事许多诡异又骇人的活动。虽然他们没有留下可信的资料,但传言纷纷,说有食人族,还有杀人献祭、肉刑、人体与脸部刺青以及明目张胆的性行为。同样让欧洲人起鸡皮疙瘩的,还有到处可见的狂热仪式:当地居民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唱诵到精疲力竭,甚至到更高的境界——出神。不管欧洲人走到哪里,都能目睹这些触电般激动的仪式——大洋洲的采集打猎者、波利尼西亚的火耕农、印度的乡下人,频率如此之高。对白人男性与少数女性而言,“这些野蛮人的社会……尽管有风俗上的差异,但各地的神话仪式之间仍有特殊的一致性”。[1]欧洲人对“野蛮”的印象,便是那些在荒郊野外、穿着奇装异服、身体绘上图案、围着营火打鼓又跳舞的人。

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同一个仪式,从不同观察者的角度看起来也大不相同。库克船长(JamesCook)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末抵达塔希提岛时,见到一群一群的女孩表演“非常不入流的舞蹈,称为提莫罗蒂(Timorodee),唱着不入流的歌曲,加上不入流的动作……同时,还能准确地跟上拍子”。[2]大约六十年后,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Melville)发现同样的仪式,当时被称为罗力罗力(Lory-Lory),也许有些许变化,但依旧媚惑迷人:

不久后,扬起一阵奇异的吟唱声,他们轻柔地摆动身体,慢慢加快,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有好几次,他们胸前激烈地颤动,双颊发亮,完全沉醉在舞蹈的精神之中,显然无视四周的一切。但很快地,又平静下来,回到刚刚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神飘忽,胡乱地唱着,倒在彼此的怀中。[3]

和库克船长一样,达尔文(CharlesDarwin)也对西澳(WesternAustralia)土著夜间举行的狂欢仪式(corroborree)感到反感。他写道:

跳舞进行时,他们或向两旁跑去,或成纵队在空地跑步,后头的跑步者轮番冲刺到队首。他们行进的时候,用力踏着地面,强力的步伐伴随低吼声,还敲打棍棒和长矛,摆出各种姿态,例如伸长手臂,全身蠕动。对我们而言,这一幕可说是极为粗鲁又野蛮,毫无意义。[4]

但对人类学家鲍德温·斯宾塞(BaldwinSpencer)和吉伦(FrankGillen)来说,类似的原住民仪式反而非常引人注目,甚至令人着迷:“烟雾弥漫、火炬闪耀。火花从天而降,洒向四面八方跳舞的人们。男人吼叫,形成一个非常疯狂又野性的场景,文字难以适切描述这一切。”[5]就是这段叙述,使伟大的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Durkheim)提出“集体欢腾”(collectiveeffervescence)这个概念:仪式诱发的热情或狂喜,能够巩固社会关系。他还提出,集体欢腾是宗教的根本基础。

通过奴隶制度,欧裔的美洲人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俘虏来的“原住民”,对于移居美洲的非洲人所举行的狂热仪式,他们也有着多种矛盾的反应。许多蓄奴的白人认为这些习俗“嘈杂、粗鲁、不敬、放荡”,[6]并且采取激烈手段打压。十九世纪时,一名牙买加农场的主人发现他的奴隶旷职跑去跳姆哟舞[MyalDance,可能是源于非洲阿赞德人(Azande)的一种入门仪式]。他描述他们跳的舞“全是些奇形怪状的举动,从头到尾都在吟唱,有时像歌曲,有时像嗷叫”。[7]同样的,1845年,一名英格兰的旅客到了特立尼达(Trin-idad),他语带厌恶地描述:

圣诞节前夕,似乎在宗教的掩护下,地狱的门被打开了……每个黑人都在发酒疯,狂饮又狂叫……在这恶心又放荡的纵情狂欢中,根本没人去睡觉……乐手被一大群酒醉的男男女女围绕,那些女人都是最下层的阶级,所有人都在跳舞、尖叫、拍手,活像一群恶魔。这些都是受“子夜弥撒”的影响,这种弥撒最终都是如此的堕落。[8]

但是,也有其他白人观察者被这种来自非洲庆典的怪异力量吸引。美国景观建筑师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FrederickLawOlmsted)十九世纪中期旅行到新奥尔良,观察黑人基督徒的礼拜,深深受到了吸引,“呼喊、低吼以及惊人的尖叫声,众人进入不可思议的狂热状态,不知是出于狂喜还是狂悲”,他发现自己的面容“发热”,双脚开始踏动,好像“不知不觉被感染了”。[9]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位名叫克林顿·弗内斯(ClintonFurness)的旅行者到了南加州,当他看见非裔美洲人的宗教舞蹈“绕圈呼喊”(ringshout)时,也有相同的感受。

有几个男人,以奇怪的节奏左右踏步。一段旋律就这么产生了,几乎和牧师的吟诵没有关系,就这样在我眼前发生,并蔓延开来。我感到自己被巨大的灵体紧箍住,那是一个有意识的个体,一点一滴赋予群众活力,占据每一个心灵,包括我自己的……我感到仿佛有一个清楚的旨意带领着我们。你也可以说这整个过程是暴民心理、群落作用,或看你自己怎么称呼。[10]

总而言之,白人观察者认为黑人的狂热仪式恐怖又令人厌恶。“怪诞”(grotesque)这个词一再出现在欧洲人描述这些场合的文献中,“惊骇”(hideous)则是另一个词。十九世纪瑞典的传教士亨利·朱诺德(HenriJunod)描述莫桑比克南部龙加族(Ba-Ronga)的鼓声是“可怕的噪音”和“魔鬼的演奏”。[11]其他的天主教传教士,一听到非洲人仪式开始的鼓声,就觉得有义务要去阻止这“恐怖的行为”。[12]到了二十世纪,鼓的声音已经足以把白人吓跑,仿佛它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超乎人类的理解范围。1910年的小说《祭司王约翰》(PresterJohn)中,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到了南非,他说:“我没听过这么诡异的声音,不像人类也不像动物,那个声音好像来自人类视觉与听觉都不可及的世界。”[13]人类学家汉布利(W。D。Hambly)在他1926年关于部落舞蹈的著作导论中,请读者对于其研究对象发挥一点“同理心”:

同学们研究原始音乐与舞蹈时,需要培养对落后种族的宽容心态……在热带丛林里,围着营火表演的音乐与舞蹈经常引起欧洲旅人的谴责与厌恶,因为他们只看到古怪和肉欲的那一面。[14]

其实,我们很多时候干脆选择视而不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勇敢的昆虫学家伊芙林·奇斯曼(EvelynCheeseman)徒步行经新几内亚,寻找新的昆虫品种。她经过许多当地居民的“舞蹈场”,却丝毫不感到好奇。到了某个村庄时,她和脚夫被请了出去,因为那天晚上有宴会和舞蹈,外地人不准围观。奇斯曼对她的计划受到阻挠感到有点生气,但她安慰自己:“大家都知道,这个奇怪的村庄没什么好驻足欣赏的,这里的人都被叫来疯狂地崇拜魔鬼。”[15]

对白人观察者而言,最不舒服的是冗长的舞蹈、歌唱或吟诵后,狂热仪式偶尔会达到高潮,部分或全体的参加者会进入出神的境界,我们现在称为“意识改变的状态”。神智不清的人可能会用奇怪的声音或语言说话,表现出对疼痛无感,将身体扭曲成不正常的样子,口吐白沫,产生幻觉,相信自己被神灵上身,最后不支倒地。[根据人类学家温森特·克拉潘扎诺(VincentCrapanzano)的说法,“出神”(trance)的定义为:“部分或完全的解离状态,特征为自我认同、记忆、感官、思想等功能的改变。可能也包括丧失自主行为的控制力,并且同时出现错觉与幻觉。”详见其著作,TheHamadsha,fn,p。195。]

一位斐济群岛的传教士提到,出神状态是“恐怖的景象”,[16]但那样的景象对旅行者来说又难以避免。人类学家艾丽卡·布吉尼翁(ErikaBourguignon)在1963年的民族志研究中,发现在92%的受调小型社会中,宗教式的!神状态是受到鼓励的,而且大多数都是通过集体的狂热仪式产生。[17]二十世纪初期,德国学者康斯坦丁·厄斯特赖希(T。K。Oesterreich)提供了一段描述,说明一位白人到波利尼西亚后如何看待“原始”民族的!神过程:

当神差不多要进入祭司的身体的时候,祭司猛地激动起来,直到癫狂,肌肉和四肢激烈地颤动,身体肿胀,神情凝重,表情扭曲,双眼睁大,眼里布满血丝。这时候他常会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滚。[18]

在基督教中,还有类似献身与食人肉的仪式,但男女乱交对欧洲人来说是最难理解的。人类学家迈克·陶西格(MichaelTaussig)写道:“对欧洲人而言,一个人能被上身,表示有不可思议的‘他者’存在。当然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野蛮仪式而已。”[19]许多狂野的仪式最后都会演变成附身状态,对欧洲人而言,那代表着原始文化最黑暗的核心——人类自身以外的世界。

更糟的是,那个世界可能存在于人类的“内在”。在《黑暗之心》(HeartofDarkness)中,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Conrad)笔下的叙事者观察了非洲的宗教仪式,得出以下的感想:

那是超自然的景象,而且那些人……其实他们也是人。呃,你知道的,最糟糕的是,你无法否认他们也是人。这种怀疑慢慢地浮现。他们扮相恐怖,不断呼号、跳跃、旋转;但真正令你害怕的是,他们拥有人性,就跟你一样。狂野、激情喧嚣的这群人,很久以前和你是一家人。一想到这些,没错,很恶心,令人倒胃。如果你够勇敢的话,你会对自己承认,其实你的内心微弱地呼应了那些糟糕又露骨的噪音。你难免怀疑,自己离创世的夜晚已经数千年,能够理解那些噪音的意义吗?为什么不可能?人的心智能力是无限的。[20]

对欧洲人而言,要理解世界各地土著的狂欢庆典,只要掌握一点:既然这些奇怪的行为都是在“原始”文化中出现,而“文明人”又从不从事这些行为,因此这些行为必定是“野蛮心智”的不良产物。它本身比起文明心智较不稳定、幼稚,在一些不理性因素或“自我暗示”影响下,则脆弱且易受左右。[21]在一些例子中,野蛮心智被描述为“失去控制”,缺乏纪律和节制,这也是十七世纪欧洲人认为的原始特质。换个角度想,野蛮人也许是受到巫医的强烈控制,成为暴民心理的受害者。[22]美国政治学家弗雷德里克·达文波特(Freder-ickMorganDavenport)甚至从解剖学的角度解释原始部落的行为:他们只有“单一的脊椎神经”来处理感官系统接收的讯号,并将讯号转化成肌肉反应。完整的人脑才能产生文明的心智,能够评估所接收的讯息,并决定身体的反应。[23]因此野蛮人才会对他们宗教仪式的音乐、景象如此难以抗拒。真是令人遗憾,毕竟“迷信又冲动的黑人最不欠缺的就是情绪波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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