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滕王阁上,与王勃《滕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滕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滕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而滕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了。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滕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地让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滕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滕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像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都督看起来像很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滕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的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相距滕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较滕王阁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括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错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作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苍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无论这双手如何有力,他一意苦练终于熬出头的人生却并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么一个他可以钦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无论如何,他就是泼出这一条性命,也会护持住他的。
而裴督爷,今日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地无力?他是厌了吗?厌了这些朝争暗斗,厌倦疲乏了这个尘世?那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自己的离去?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的。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滕王阁倒数第二层中。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皇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予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赞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让他一朝可以纵翮而飞。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目光难得地一现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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