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僧人最先赶到,皆被惨象震慑得不敢动弹,赶紧叫人去请方丈。片刻后杂乱脚步纷至沓来,范扬拨开人群冲进屋中,扑上前来按住那侍卫的伤口,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世子……您倒是说句话啊!”
闻衡像是被活活冻住了的人,五感全失,唯有神智尚在。他不期然想起昨夜的梦境,闻克桢和柳氏双双坠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他在及膝的荒草中拼命追逐,却如同踏入泥淖,越陷越深,直至没顶,最后在窒息中醒来,一抹脸,发现全是冰冷的泪水。
祸福有兆,正应在今日。
周遭一切静寂,像是短暂地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悲喜都被一并隔绝。然而闻衡心里知道出了大事,他虽听不见,那些字句却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响着,最终归于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我不相信。
侍卫重伤弥留,闻衡状若失魂,范扬险些当场疯了:“怎么回事?谁倒是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逃。”
范扬跪在地上陡然回头:“什么?”
门边的角落里,一个稚嫩的、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快逃’。”
众僧分开,露出身后的阿雀,他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半幅衣襟上都是血,像个小疯子。换成别的孩子,此时恐怕早已经吓疯了,他却出奇地镇定,一字一句地对范扬复述道:“他说王爷刺杀陛下,被大内……大内诛杀,禁军带人抄家,王妃自尽,满城搜捕,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范扬大骇:“不可能!”
慧通方丈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其余僧人亦随声齐诵“阿弥陀佛”。
悠悠佛号中,那侍卫回光返照,不知从何生出了力气,蓦然抓住范扬,颤声道:“带世子走,他们要斩草除根……快走!”
范扬猝不及防,竟被他推得一仰。那侍卫交代完最后一句,终于油尽灯枯,彻底撒手而去。范扬怔怔坐在地上,双目通红,哽咽半晌,终于忍着泪爬起来去扶闻衡:“世子……世子,咱们得走了……”
闻衡终于恍惚地抬起眼来,眼里满是血丝,竟好似魔怔了一般:“走?走去哪里?”
范扬悲从中来,涩声道:“不管走到哪去,京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
闻衡怔怔反问:“那我爹娘呢?”
慧通方丈长叹一声,上前扶起闻衡:“王爷王妃遇难,此一事颇多蹊跷,其中或有冤情,世子需保全自身,方能为长久之计。”
趁着闻衡的注意力被分散,慧通方丈一指点中他睡穴。闻衡眼前骤黑,登时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范扬肩上。
范扬哪里想到慧通会在此时出手,大惊失色:“方丈!”
慧通方丈肃容道:“追兵将至,事不宜迟,范侍卫请带世子从本寺后门离开。”
范扬跟了闻衡数年,已经习惯闻衡指哪他打哪,毫无主见可言。此刻闻衡倒下,他就像被人抽走了主心骨,一时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抓着慧通方丈问:“世子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在下亦是王府家生子,我们还能投奔到哪里去?求大师指点一条明路!”
慧通方丈略一思索,道:“此去向西,正是孟风城。”
“孟风城……孟风城万籁门!”范扬眼前一亮,“是了,柳门主是世子的亲舅舅,王府遭此大难,万籁门绝不会袖手旁观!”
几句话的工夫,侍卫已套好马车赶到院外,慧通方丈将范扬送至门外,对众侍卫道:“庆王殿下唯一血脉,便托付给诸位了。此去前程艰险,万望珍重。”
范扬将闻衡在车上安置好,又将阿雀一并抱进车厢,虎目含泪,对方丈道:“大师放心,在下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保世子安全无虞。”
他朝门内斑斑血迹望了一眼,复哽咽道:“我那兄弟,烦请贵寺代为安葬。今日我们出逃,势必会给保安寺惹大麻烦,无端连累诸位,实在愧疚。”
他情知此去或许终生再难回到京城,更难预料日后吉凶,这一次受慧通方丈活命之恩,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偿还。他有万语千言哽在喉中,却来不及开口,于是拂衣下拜,结结实实地朝慧通方丈磕了三个响头。
慧通方丈口诵佛号,微微躬身还礼,道:“十五年来,保安寺深受王府恩惠,从未有一日忘怀。今日王府蒙难,老衲自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周旋。”
范扬再难自禁,热泪滚滚而下,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跃上马车,对方丈道:“倘若侥幸逃得性命,来日必来拜谢方丈大恩,后会有期!”
“驾!”
王府数骑护卫着马车一路向西疾驰而去,马蹄扬起滚滚烟尘,车声渐远,终至不闻。
西北风卷着浓云呼啸而过,天色阴晦,大雪将至。保安寺内,慧通方丈遣僧人收敛死去的侍卫,自己则一一检查闻衡和众侍卫所住的厢房、客院,关门落锁。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大殿内,独自在蒲团上坐定,就着满殿摇曳不定的烛火,默诵起《地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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