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战斗打响了,你们也还像这样出头冒尖的话,那么这附近可没有卫生营。也没有亲娘……”
他真不必说什么亲娘不亲娘的,大可不必。他所以感到十分恼火,因为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又不是在打靶场!
“要趁德寇没走近的时候打。否则,没等你们拉枪栓,他们早把你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因而我命令你们绝对卧倒。我没有命令‘开火’,你们就卧伏不动。否则,我可不管你们是什么女性……”说到这里,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突然把话咽了回去,挥挥手,“完了。指示结束。”
他划分了观测区,指定两人一区,四只眼睛看得清楚些。他又爬到高一点的地方,用望远镜仔细搜索林子的边缘,直到眼睛疲乏得流下了眼泪。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瓦斯科夫身下的石头还保持着晒了一天留下的温暖。准尉放下望远镜,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他顿时觉得这块热乎乎的石头轻轻摇荡起来了,仿佛在飘浮到一个幽静而安宁的境地去,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已蒙眬入睡。他仿佛感到和风拂面,还能听到窸窣的声响,又似乎是躺在暖炕上,忘了铺上那块粗麻布,应该跟妈妈说一声。而且他居然看见了妈妈——他那敏捷瘦小的妈妈,多少年来她只能抽空打个盹,像是从自己的一生中偷来的片刻闲暇。他看见她那瘦得皮包骨的双手,由于风湿和劳累,十指早已不能弯曲自如了。他还看见她那布满皱纹、枯萎憔悴的面庞,泪水顺着干瘪的两腮往下流淌,这时他才领悟到,妈妈至今还在哀痛着死去的伊戈尔,至今还在自怨自艾,受尽折磨。他真想对她说几句慰藉的话。正在这时,突然有谁碰了碰他的脚,不知为什么他认定这是父亲,于是刹那间惊恐万状。他睁开双眼,原来是奥夏宁娜爬上石头,触动了他的脚。
“德寇?”
“在哪儿?”她吃惊地问。
“呸,见鬼……我以为是呢。”
丽达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莞尔一笑:
“您打个盹吧,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我给您拿大衣来。”
“瞧你说的,奥夏宁娜。我不过是太累了。得抽口烟。”
他走下坡去,科梅丽珂娃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峭壁下梳头。她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整个脊背。这样长的头发,必须用手挽着,拿梳子才能梳通。又浓又软,金光闪闪。她的双手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安详地梳理着。
“准是染的吧?”准尉问了一句,马上就担心她会挖苦他,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她不在意地回答:
“天生的。我的头发太乱了吧?”
“没什么。”
“您别担心,我们那边,有李莎·勃利奇金娜盯着呢。她的眼睛最尖。”
“行啦,行啦。您就休整一下吧……”
嗐,真见鬼,这个词又脱口而出!这个词一辈子刻在脑中磨灭不了,因为它是操典上写的。你这头熊啊,瓦斯科夫,真是头野蛮的狗熊!……
准尉皱着眉头。他抽起烟来,烟雾在上空缭绕。
“准尉同志,您结过婚了吧?”
他瞅了她一眼——绿莹莹的眼睛正透过金发凝视着他。这双眼睛的魅力不可抗拒,跟一百五十二毫米的榴弹炮一样。
“有老婆啦,战士科梅丽珂娃。”
他当然是说谎。不过这样比较好。可以明确一下每个人的位置。
“那么您的妻子呢?”
“当然是在家啰。”
“有孩子吗?”
“孩子?……”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叹了一口气,“有过一个小儿子。死啦。正好是战争爆发前夕。”
“死了?……”
她把头发朝后一甩,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简直看到了他的灵魂,看到了灵魂的深处。她再也没说什么。她既不安慰他,也不开玩笑,更没有任何空话。因而瓦斯科夫反倒无法控制自己了。长叹一声:
“是呀,妈妈没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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