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唱知青歌还是唱三教九流,不过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就像我太说的,“夜里想出千条路,醒来还得照路行”。我们哪懂得这些道理,刚闹着开伙,队里人就提前下达判决书,说我们是“新的茅坑三天香”。
果然好景不长,开伙没过半个月就闹矛盾,才晓得日子是苦的、锅是铁做的。猴子要撂挑子、甩神棍,不肯拿锅铲当大师傅了,说想不到荒气歪打正着,抢到烧火的位置当灶门神。他一把将荒气拎起,夺过火钳说要换个口味!当时强迫他蹲灶门,现在又逼他练站功,荒气心里当然一千个不服气。之前,荒气在我俩面前从来没有扬眉吐气过,现在却尝到当灶门神的甜头,拿把火钳像当教练的,说你脑袋咋这么笨啦——把饭煮得跟猪食一样!菜咸得像翻盐船似的!动不动拿我俩开心玩。然而荒气是我和猴子的菜,是专门吃亏上当、负责攻坚的,我俩一旦决定就由不得他讲价钱。荒气怕猴子耍蛮,像脚痒在鞋子里拱的,委屈得哭了,只好乖乖地接过锅铲,抹着泪说:如果荠葭在这里,她不会为做饭让我受你们欺负……
这话说得我心头一沉。不久前接到荠葭的信,惦记我过得咋样;问我春节前咋不去找她;害得她在队里望眼欲穿的,最后只好冒着大雪孤零零地回家,企望下次一定约她结伴启程。最后荠葭嘱咐我要照顾好荒气,他父母遣送回老家他已变成孤儿,今后只有依靠我和猴子了。由于这是荠葭的第一信,我异常激动,在如豆的油灯下循环细读,想到荠葭念念不忘我在深山受苦,顿时心里沉甸甸的。我将信交给荒气;他看完泣不成声,伙同猴子埋怨我下放前没联系荠葭一起插队;害得她在深山像孤雁似的。现在我真是追悔莫及,恨当初头被猪啃了,咋没追随荠葭一起插队,如今却落得为三餐饭扯皮闹矛盾。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我们是三个和尚。村里不让在自己山上打柴,要到十里之外的野山砍伐背回;挑水远在陡峭的河沟,空桶下去满桶爬坡挑回,我们又不善于节俭执家。临到做饭头都是大的,往往是水缸干死蛤蚂,只差没把屋顶的稻草扯下来烧。可是,饭不能不吃,每天为打柴挑水淘米洗菜斤斤计较,都你推我我推你的,恨不得把锅砸破当神仙!好不容易把饭菜弄熟,出工的钟声像催命的。这样成天忙得披头散发连滚带爬,晚上躺在床上累得不想动,乃至为烧次洗脸水闹得不欢而散。想当初,三人寻死赖活地要来深山修炼,以为云雾缭绕的山谷里藏有神仙;现在悔得肠子都是青的,穷乡僻壤鬼不生蛋,不是人呆的地方。情绪低落时,三人执拗地想家,体味在家千般好,出外百事难。
日子真的没法过了,但再苦再难不能不活下去。荒气不愿每天争争吵吵的,拿起扁担绳索,包揽到野山打柴的重任。因为打柴要早出晚归,他说眼不见为净,不想看到两个奸滑狡诈的小人。甩掉打柴的苦差我俩当然高兴,猴子出于亲情照顾我体弱,负责挑水、找菜和每天的粮食。他一直以为他太和我太是亲姐妹,直到我姨太去世立碑,他才发现两位老人是结拜的干亲,两家是胜过亲情的老街坊。
山区人常年吃红薯苞谷,能有口饱饭就不错了,可是我们没有菜就咽不下饭。这全靠机灵过人的猴子,他挑担水桶路过村民自留地,前后一望顺手牵羊;回家衣服一抖,掉出茄子辣椒。俗话说“狡兔不吃窝边草”,山里每户巴掌大块自留地,种菜是种稀罕之物,每天当宝在数,凭白无故少了棵数,都惊喊鬼叫地说有撮白党!吓得猴子大气不敢出,只好半夜三更到人家湾子的自留地去“借”菜。山村相隔很远,猴子偷菜的范围越来越大。
这天半夜猴子回来没把人吓死,肩上扛着一头死猪崽,像捡到金元宝的说是五爪猪,山里人忌讳认为这猪是人投胎,刚埋下就被他发现挖了出来。乖乖老子的儿&;not;——猴子竟扛匹猪回了!我们如获至宝哈哈大笑;这长时间别说没沾荤腥;连猪放屁都没闻过;然而饭量却变得比猪还大,肚子里尽装草;想吃肉想疯了。管它是瘟猪还是五爪猪,长得跟老子们一样瘦!三人手忙脚乱开肠破肚。哇地一股恶臭钻鼻呛眼,搅得人抓心翻胃地只呕吐。狗日的猴子骗人,这哪像刚埋的!可是肠肚里渴油,成年有盐没油的当斋公,倒不如吃顿肉去死!当晚水煮盐拌一人一大碗,个个龇牙咧嘴的,吃得毛骨悚然;并强行给自己打气壮胆,说什么臭肉不臭味、猪是死的人是活的,吃下去是死不了的!
本指望睡到第二天村里人来收尸的,清晨昏昏沉沉醒来竟安然无恙,庆幸爹娘给了一副好肠肚,总算没被这瘟猪臭肉毒死。早晨洗漱完毕,荒气带上扁担和干粮出门,急不可待地要去野山里打柴。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像昨晚吃死猪肉积攒满肚子猪劲的,其实是满腹怨恨,对我和猴子仍耿耿于怀。
直到下午做好饭菜,荒气还没有回,临近黄昏仍不见他的踪影!我和猴子守着饭菜坐立不安,按正常情况荒气早该回了。打柴要走大半天山路,野林山洼豺狼多,村里人都不敢随便进山,害怕被野兽撕咬得尸骨无成。然而荒气孤身一人,加上他粗心大意,木头木脑的又不设防;想起后果我和猴子心急如焚,害怕荒气遭遇不测!
我俩死活不愿打柴是有原因的。第一次队里人带我们去打柴,出发前说好只在野山砍伐;可是临时经不起诱惑;仗着人多势众钻进人家山林,一人偷砍了一大担,压得叽叽歪歪嘿嘿地笑。突然砰地一声铳响——“站住!”我们呀地吓得魂飞魄散;挑起柴亡命地狂奔。后面骂声恶毒,像呼啸山林剪径的土匪;挥舞鸟铳砍刀穷追不舍。队里人跑得比狗还快,我们肩挑百斤柴担像扯风箱的快跑断气。
三人本来吓得魂不附体,后面不时砰地一铳,心和柴担也砰地一冲!柴担吓掉挑起来又跑,紧接着又一铳,心砰地蹦出!后面有一铳无一铳的;心弦紧绷;人像中枪地一铳一冲。见我们仍不束手就擒,照山的铳朝着人射,打得头顶的树叶哗啦啦地坠落。别说那不长眼睛的铳射到人,连山里麻雀都要被这接二连三的铳声吓破胆!跑得血气冲心像擂鼓的,猴子甩掉柴担说,这非把人吓死不可!要我和荒气抽出扁担准备拼命。几个守山的持铳撵到,见三人冲上来要打,慌忙叫喊“住手!”发现我们是知青。于是怜悯地挥挥手,要我们把柴挑走。如果是捉到何湾的人,打死了活该!接受这次教训,就算打死我们也不敢偷柴了。
可是荒气不同,他属于吃亏不长记性。俗话说远路无轻担,何况是肩挑百斤柴担翻山越岭,就算他是牛,难免思想不开小差,说不准趁屙泡尿的功夫,吱溜一下进人家山林。想起那不长眼睛的铳,我和猴子急得像收山货的喊叫。找遍了打柴的野山、家山,喊声在山里传得很远,荒气只要听见马上会回应的,难道他还怨恨我们?我和猴子急得分头寻找,沿途查看血迹,想必荒气被豺狼虎豹叼走!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我和猴子累得坐在路途伤心哭泣。
返回时我们的脸比天还黑,快到家,突然传出《知青出工歌》——“早上啦六点钟啊,队长啦喊出工呀;人家的白米饭是香喷喷,走到那个厨房是黑洞洞,饭还冇弄啊我的爹娘呀……”是荒气!狗日的打柴回了,蹲在茅坑拉屎还像乐得走油!
我跑到茅房一看,他提起裤子羞涩一笑,说不好意思;唱得像破锣。翻山越岭走那么远的路,一担柴没把人压死,回来还像叫花子跟龙王比宝的穷开心。望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心里顿时酸楚,烦躁地吼叫唱你个头啊!哼哼叽叽像害牙痛的,听得叫人心烦,吃饭吃饭!他懵里懵懂地说:燕子你信不信;这山里没有狼,找了半天见到一只野兔,可惜没追到;半路累得靠在柴担睡着了,梦见了我的爹娘,要我招工回古镇……
猴子听得摇头叹气,说你还敢睡,连村民打柴都怕踩到毒蛇,以后不能让你打柴了。听到猴子要抢他生意,荒气眼眶泛红,放下碗,忍不住抹泪,说:其实,我是不想看到你们……
这话叫人不胜凄凉,我赶紧收起碗筷去厨房。独自坐在灶门口痴痴地想,荒气孤苦伶仃与我们相依为命,而我们却把他当枪使,想起同学时的往事,我不免伤心落泪。
荒气从小懦弱无能,在家又是一根独苗,上学连女同学都欺负他。由于猴子强悍,又与我穿的是连裆裤,荒气巴结我俩当他的靠山,被人家叫作狗腿子。被人欺负时荒气战战兢兢,一见我和猴子出现,他胆子呼地膨胀,跑上去一耳光;为防对方报复;他赶紧躲在猴子背后,洋洋得意地*。
荒气的娘对我们确实不薄,总是塞些小恩小惠巴结,求我们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带着她儿子玩,以免荒气被人欺负。可是她哪晓得三个人一台戏,我们又爱搞恶作剧,不仅没有照顾荒气,相反心血来潮就开单子叫他吃药。然而荒气无怨无悔积极配合,明知是上当受骗竟抢着干,往往吃亏又不长记性,事后还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因为乐极生悲,小学毕业前我们闯下大祸,害得荒气被体育老师像撵小偷的,在操场跑圈追着打!
那体育老师手特别贱,上课爱毒手打学生;由于头上有块银元大的亮疤,猴子给他起了个浑名叫“玻璃”。以后只要他上课,就有人朝“窗户”、“镜子”、“反光”上扯,全班一听到“亮”就哄堂大笑,笑得他莫名其妙。为报复“玻璃”掷粉笔砸我们头,猴子故意向他告密,说同学是笑他的疤像“玻璃”。顿时“玻璃”气得*红得发亮。第二天他戴顶帽子,将亮疤遮盖得严严实实。这下我们更来劲,路上看见他就上前望着“帽子”叫老师好!背后偷着咯咯咯地笑,说今天“电灯泡子”咋熄了?夏天教室太热,他热得头上长火气,痒得钻心,一时忘形取下帽子。我们望见那显赫的银元亮疤,顿时课堂像破胎放气的,忍不住哧哧哧地笑。他抓住帽子就戴上,对笑声气得咬牙切齿,以至那亮疤气成了“红玻璃”。之后他像狗咬疯了的,听到与玻璃沾边的叫唤就追着打。
那天放学看见“玻璃”经过,我一旦想起头被他粉笔砸了个包,马上背起书包要荒气喊“亮亮”,说喊了就跑!荒气捏住鼻子嗲着嗓子咩咩的叫了两声。猴子骂他像没阉干净的鸡,声音小得像蚊子嗡!荒气说怕“玻璃”打。我吼他滚!怕死就不要跟我们玩!荒气被逼得没有办法,连连捶胸提气壮胆,然后深吸一口气憋足,扯起喉咙像喊川江号子:“亮亮——”“玻璃”听到“亮亮”比狗还跑得快,堵住教室气冲冲吼问:刚才是谁在叫!猴子赶紧当汉奸指认荒气。“玻璃”二话不说啪啪几耳光,打得荒气眼冒金花,嘿嘿嘿地笑得流眼泪,说“你咋打我,是燕子要我喊的唻。”尽管我死活不认帐,但是“玻璃”像抓壮丁的一手拽住一个,拖到到办公室罚站。猴子踮在窗户外像发神经的笑,问要不要叫我们家里送饭。
“玻璃”从食堂打饭回来,吼叫“立正——面壁站直!”然后细咽慢嚼地欣赏我们站得小腿打抖,他还觉得不解恨,找来教鞭抽我们脚上的螺蛳骨,痛得人只叫跳。吃饱喝足后,“玻璃”邀一帮老师在操场打篮球。天黑了,狗日的打得黑汗水流,还在争积分,故意整人,根本没有放我们回家的意思!两人肚子饿得直叫唤,恨得咬牙切齿。
气急之下,我恨恨地拿来他办公桌上的茶杯说:荒气快提口气,朝里面屙泡尿我们就走!荒气见风就是雨,掏出家伙叮叮咚咚的,说:别说屙泡尿,就是杀“玻璃”我都敢!突然球场一声“进了——”他尿一下吓回去!我说你快屙呀!荒气甩了两甩说停水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掏家伙接替,连屙带滴的,总算凑满一茶杯。临出门,荒气问:“玻璃”会不会怀疑呀?我吓得转头跑回拿起茶杯,轻轻吹掉上面的泡沫,将临桌老师茶杯的茶叶抓了一把丢进尿里,两人翻窗户就跑。
一路上我们想起来就笑,就解恨。荒气尽情发挥,说“玻璃”打球口渴得冒烟,一看杯子泡的是黄亮的龙井凉茶,抱起来就喝,噗地发现味道不对,把茶杯当手榴弹甩了!哈哈哈……荒气的笑声嘎然刹住,满脸惊慌觉得不对劲,接着哭丧着脸问:燕子,如果“玻璃”真喝了那杯尿,那我们怎么办啦?!我吓得一跳,想到荒气挨的那几耳光,心里咚咚咚地像敲战鼓,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被左右开弓!为稳住荒气,我对天发誓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屙的那泡尿烫得冒臊气,难道“玻璃”是死人闻不到?
第二天早上,我赖在床上不肯上学,哼哼叽叽的说头痛,像感冒发烧,起床天在打转转。我太吓得叫我睡着不动,跑到厨房盛了碗水,然后在碗中竖立三只筷子,朝上面淋水。见筷子竖得笔直不倒,她满脸不悦地嘀咕,怪罪我死去的爹爹,说你这老鬼,回来咋摸孙子的头!然后对我说,她马上去学校请假,回来煮姜汤,一喝就会好的。我躲在被子里窃笑,之前我就会这套法术,趁我太不在家就搞试验,朝三只筷子上淋水,居然也竖得笔直。不料被我太回家碰见,她吓得惊叫追着要打我,居然把筷子吓倒了。想起这事我洋洋得意,今天暂时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只有委屈荒气,帮我去做替死鬼、当挡箭牌。俗话说逃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至于以后还有什么麻烦,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料我太去找荠葭帮忙请假,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会装病。我俩是隔壁班,听说我病了,荠葭赶紧写病假条送到我们班。结果叫人哭笑不得,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竟让荠葭碰见!
果然如我所料,“玻璃”起了个早床,候在教室守株待兔。当天荒气清洁值日,也起了个早床,推开教室门看见“玻璃”,像白天撞到鬼的掉头就跑!在操场荒气被追得像逃兵荒、躲飞机扔炸弹的亡命狂奔。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玻璃”求助校工才抓住荒气,像赶本地将荒气修理了一番。然后喘着粗气说:昨晚,你们咋做这种缺德事啊?荒气一听嘿嘿嘿地笑,说:我咋做缺德事,你是哪样晓得的呀?“玻璃”顿时气红、脸发乌,将荒气揪到教导处,说他打球打得黑汗水流,跑回办公室找水喝,那茶叶放得太缺德,他们竟敢在老师茶杯里屙尿!教导主任说这还了得,主张给予开除。
荠葭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将请假条改成一个星期,交给我们班主任说:燕子在医院打吊针。荒气娘闻讯赶到学校求情,一旦看到荒气打肿的脸和满头的“螺蛳”,她搂住儿子伤心地哭泣。因荒气有伤在身,教导主任感到棘手:不处理嘛,以后学生效仿朝老师茶杯屙尿;处理嘛,老师打人也确实不对。最后这事不了了之,我乐得在家无病养伤,被荠葭和荒气合伙救了。
那次我确实把荒气害得惨,现在想起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是对不起荒气爹娘的托付,也愧疚荠葭用心良苦。为这事荒气的爷爷耿耿于怀,痛恨我们专门开单子叫他孙子吃药,像教猪的叫荒气不要跟那两个“贼古子”玩了!可是荒气对我们是真感情,出门屙泡尿就忘记他爷爷的话,像糯米糖粘芝麻的与我们搅到一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夜半歌声
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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