讕顾允恒劝他不要激动,有话可以缓些再说。
萧承禛却轻轻拿起书案上那些整齐卷叠的画卷,逐一展开。
这些画卷,顾允恒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他亲手一笔一笔描绘的云海棠。
“我知道,你也喜欢她。”萧承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窗外无声纷飞的雪花。
然而,这一次,顾允恒没有闪躲,他的眸光静静地落在这些画卷之上——
那一年的初春,她穿着件青翠月白攀藤苏绣襦裙,将一柄山楂白鹘团扇举过头顶,踮起脚尖,想去够一朵娇艳欲滴的白海棠,那上面栖着一只紫色的蝴蝶,只是不知道,当时还是小小身影的她,最终有没有捕到。
那一年的仲夏,她的个头明显长高了些,烈炎之下,接天的莲叶填满了南塘,她采了一片田田的荷叶盖在头顶,像撑了柄小伞,堪堪只挡住头,少女卷起衣袖,弯身倾向身旁的小溪,清澈的溪水之下,一条条棕褐的泥鳅好像拼命想逃,也不知道最终有没有被捞起。
那一年的深秋,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忙了些什么,已是及笄结发的她,好像突然有些倦了,伏在院子里的石案上小憩了起来,几缕青丝垂落于她的眉角,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伸手去撩,空中新月如勾,像极了她那刻微微扬起的红唇,那里面一定有个不为人知的美梦。
这一世的初见,她披了件海棠红镶金丝苏绣百蝶度花翻毛斗篷,被风吹得在身后鼓成一团,露出纤细赢弱的小蛮腰,巴掌大娇俏的小脸蛋在毛茸白领间,不时伸头向前探看,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知是不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脸颊两旁染着一层红晕,衬的肌肤吹弹可破,娇嫩无比,三千青丝撩成的髻,那刻像着了墨的笔,在风中翩跹飞舞……
萧承禛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画上精心勾勒的云海棠,她的轮廓在细腻的笔触下仿佛拥有了生命,跃然纸上。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自从你第一次在信中提及她,希望我纳她为侧妃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了你对她的心意。可是,允恒,你让我知道得太迟了,那时候的她已经深深地住在了我的心底。虽然,我知晓了你对她的感情,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开过一次口,因为,我不想将她让给你,哪怕我自己也不可得。”
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你为解我相思,答应为我作画,每一季都将她的画像送至宫中,你将她画得惟妙惟肖。你曾经劝我要走出来,你可知,其实,你亦早就走入了这盘无解的棋局。
“我以前总说,都是我让着你,其实,我知道,早在文华殿里,你的棋艺便一直更胜一筹,所以,在你面前,我情愿甘拜下风。可是,唯独这一件,只有这一件,是我的私心。我已经有了叶笙歌,而你始终未娶,所以,我嫉妒你,嫉妒你永远比我更有机会。让着我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我已经听从了命运的安排,你却为了我,一定要将她约去听雨轩,只因为我有次与你说过,如果有一场大雨将我与她困在一处,我定会勇敢地向她表达我的心意。你想给我创造这样一个机会。只是,正月十九的听雨轩,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场大雨,而我萧承禛的这一生,始终对她说不出一句’我爱你’。”
萧承禛的眼角流下一滴泪,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如同一颗被捉弄的棋子,无法由自己掌控,这一局,他竟溃不成军。
顾允恒知晓萧承禛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心情。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将自己对云海棠的爱意偷偷埋藏于心底的最深处,欺瞒着萧承禛,欺瞒着所有人,甚至也欺瞒着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好的兄弟其实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只是从未说破。
面前的萧承禛,不知是因为毒素发作,还是说得动容,面色愈加苍白,身体也不住地颤抖。
这个自幼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温润如玉、清风明月,此刻,却只剩下一副苟延残喘的残躯。
顾允恒见状,连忙止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萧承禛却怔地用力握住他的胳膊:“我真羡慕你们俩,可以展翅高飞,四处驰骋,而我,只能日夜守着这些画卷,待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周宫里。她曾经说过,宫中太不好玩了,她从来都不喜欢宫中的束缚。”
“宫中是太不好玩了,若不是因为有你,我也不会留下来做那个太子伴读。”想起曾经的东宫,还有东宫墙外那个惊鸿一瞥的红衣小女孩,顾允恒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可是,若不是留在东宫,我那一生又如何会与她相遇?”
一阵清风从门外拂来,书案上的画卷沙沙作响。
萧承禛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在你到来之前,我好怕,怕自己撑不到见你的这一刻,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将一切说给你听。好在,苍天待我不薄,我这一辈子,心中有红颜,身旁有知己,人生如此,死亦无憾了。”
顾允恒想止住他说这些愈发悲伤的话,却闻萧承禛的声音变得激动:“我从来不曾说破过你的心事,是因为……我不敢!我害怕,害怕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将会永远地失去她,也失去你……”
“是我错了……咳咳咳……”萧承禛倏而忍不住又咳起来,“允恒,我现在为你们赐婚,可好?”
顾允恒的眸光深邃,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与她说过,等她愿意……”
一口鲜血伴着猛烈地咳嗽喷薄而出,点点滴滴地溅洒在画卷之上,瞬间,赤红的鲜血在纸墨间渲染开来,像一朵朵鲜艳的海棠花缓缓绽放。
“承禛——”顾允恒一步上前扶住他瘫软下的身子,萧承禛侧倒在他的身旁。
他的嘴角挂着血痕,明明浑身已痛不欲生,却还是想问一句:“你说,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很失败?”
顾允恒隐忍着眸底的泪光,努力撑起一抹笑意:“你擅诗文、通音律、精书画、重深情,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最好之人!”
萧承禛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自己留在画卷上的海棠花,努力地扬起唇角:“你也该为自己而画了……”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起一根手指,颤抖地指了指书案的一角,口中艰难道:“你当初说……喜欢这方紫墨端石砚……与你的笔好成双……允恒,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永远地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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