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开始喧闹起来,一群姑娘妖妖艳艳地从我身边挤过,肉香扑鼻、眼神迷离,十有八九是坐台的,其中有一个背影很象赵悦。我心里象被谁扎了一下,皱着眉头想,她这时候也在吃烛光晚餐吧,不知道又在对谁笑。一想起这个我就恨不能踢谁一脚,抖着手点上一支娇子,在心里阴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去他*的,从现在开始,老子谁都不认,除了妈和老汉,就跟人民币亲。
父母这些天为我的事操碎了心,还生怕我知道,一见我回家就装微笑天使,笑得比哭都难看,让我浑身难受。我偷偷地在西延线租了一套房,打算周末就搬过去,省得看见他们烦心。我另外还有个想法:这些天我一直憋着,脸上巨疔横生,也该找个女人释放一下荷尔蒙了——反正跟赵悦复合也没什么希望。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新娘,那个叫庞渝燕的姑娘,现在成了一头市井悍妇。上周二我到纱帽街为修理厂进一批配件,老远就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一个女人在里面恶毒地咒骂,详细描述对方母亲生殖器的各种状态,听得我直咳嗽。签完订单出来,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还在掐着腰骂不绝口,用虚拟语态介绍被骂者出生前后的背景资料,好象还有其母跟各种飞禽走兽交配的细节,我当时想这个女人不去导演A片真是浪费了。走到近处跟她打了个照面,我们都愣住了,十几年的光阴瞬间回流,我看见那个靠着电线杆嗑瓜子的姑娘,正对着我一脸坏笑;看见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郎四床上,手把手地教我人生的第一堂生理课;看见她被她父母追打,躲在院后的垃圾箱边号啕大哭……
我说:“是……你?”
庞渝燕脸红了一下,飞快地挤出人墙,一转眼就不见了。就象十二年前,她穿好衣服走出来,笑嘻嘻地对郎四说:“兔娃儿还真是只童子鸡。”然后红着脸跑回家,留下哭笑不得的我。
那个下午,我站在成都明媚的阳光下心如乱麻,始终在问自己:究竟是谁见证了我的青春,是那个苗条活泼的小姑娘,还是这个满嘴污秽的胖女人?
王大头以为我又想起了赵悦,满脸不屑地斥责我:“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离了就离了呗,再找个比她更好的!”我说滚你妈的蛋,喝酒喝酒。王大头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象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最近没跟李良联系过吧?”我撒谎,说昨天刚跟他见过面。王大头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李良他———”
那群姑娘跳完舞,又叽叽喳喳地挤回来,王大头立刻闭嘴,瞪着一双大眼傻乎乎地看着她们,一个姑娘用胸脯挤了我一下,软玉温香,让我心神一荡。骚动过后,我没好气地训斥王大头,“李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他喝了一口啤酒,含含糊糊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李良在吸毒?”
廿三
大四最后一学期,校园里充弥着末日狂欢的气氛。情侣们面对渐渐逼近的聚散离合,或笑如春花,或泪如雨下,但都不肯放过这日落前的时光,象疯了一样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后一袋精力,招待所外飘荡着宛转嘹亮的呻吟声,小树林里丢满各种口径的避孕套。大家去向已定,未来宛在眼前,却又看不真切,欢乐的表情掩饰不住每个人焦灼的心理。王大头整日泡在酒缸里,老大每到下午,就骑自行车狂奔到一个小镇上看黄色录相,陈超学会了泡妞,天天到工学院瞎混,穿着花马甲打台球,满嘴的污言秽语。那段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恋后,变得异常消沉,工作也不联系,每天蓬头垢面地只顾打麻将,家里寄来的那点生活费输得净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劝过他几次都不听,还骂骂咧咧地表达他对生活的疑问:“他*的,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熄灯后,老大照例向我们传授黄色录相的中心思想,流着口水赞美叶子楣的第二性征,绘声绘色地描述洋妞海陆空三军协同作战的英勇形象,陈超听得憋不住了,跳起来大喊一声“我操”,端着脸盆就去冲冷水澡。不到两分钟,他咚咚地跑了回来,站在门口叫我,“陈重,快出来,你看看李良!”
那时离毕业只有一个月。齐妍已死,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堆美丽的的血肉渐渐远去,06宿舍的张军早变成了飞灰,月光冷冷地照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我走过长长阴暗的楼道,心里有种异样的敬畏。
李良斜靠水泥台坐着,一动不动,头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龙头哗哗地大开着,我说李良,你怎么了?他还是一动不动。陈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吓得脸色铁青,说娘呀,李良死了!我凶狠地瞪他一眼,挟手挟脚地拖着李良往回走。其实我心里也在害怕,怀里的李良一点热气都没有,四肢僵硬,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好容易回到屋里,我累得气喘吁吁,老大甩着两条毛腿过来,帮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扑通扑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发作,后来在校外小酒馆里又晕倒了一次,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有个预感:李良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不会有。
我好长时间没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虚伪,那层纸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亲兄弟,一旦说出真象,就立刻咬得鲜血淋漓。恩爱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王大头说他亲眼看见李良往胳膊上扎针,“密密麻麻的针眼,能吓死人”,他皱着眉头,无比厌恶地说。我毛发倒竖,责怪王大头早不告诉我,他说李良不让说。“你也别管了,李良自己说的,他就剩下这么点乐趣了。”我说操,心里象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脚一齐哆嗦,王大头也来了情绪,抓起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旁边几桌惊恐地望着我们,他拍出100块,瞪着血红的眼睛骂他们:“日你妈,看什么看?!”
李良毒瘾不发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听音乐、看书、在电脑上作期货分析。我说戒了吧,男人爱嫖爱赌都不算大毛病,一沾这个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键盘,电脑换了个画面,问我:“你知道叶梅为什么会跟你上床?”我垂下头,说我不是人,你就别提这个了。他转过脸来,说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转身去弄他的电脑,平静地说:“我为这个苦恼了十几年,但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昨天跟陈超通电话,我就直接告诉他:我老二罢工了。”我心里象装了一只刺猬,毛糟糟得难受,涩着嗓子问他去医院看过没有,他说看也没有用,小时候被我爸踢过一脚,踢坏了。说完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在我背后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陈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废了。”
李良是我们宿舍最后报到的。九零级的老乡特意关照,说这屋还有一个四川的,你们要多多照应。那天夜里十二点多,李良在外面轻轻敲门,用椒盐普通话说:“同学,请开一下门,我也是这个宿舍的。”我憋着笑,打开门让他进来,1991年的李良穿一条灰布裤子,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脸上有点害羞的表情;1991年的王大头睡得呼噜震天,一只胖手搭在肚皮上;1991年的陈重只穿条裤衩,微笑着向李良伸出双手。
1991年9月15日,那天没有战争,没有名人死去,那天有一些孩子钻出子宫,面向世界大声啼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将会怎样,但传说中,他们都是天上的精灵。
要说服李良戒毒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一切道理都明白,直接跟你讨论终极问题:“如果你只有一个月寿命了,你会不会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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