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下。”
“不简陋,哈德拜。”我说。
“你认为总的说来太气派?”
“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急忙否认,因为那正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不由得想起我所栖身的贫民窟,正是为他所有。两万五千人住在那尘土飞扬、荒凉不毛的贫民窟里,经过无雨的八个月,不见一丝绿意,大家依配给使用唯一的水源,而且大多都是上锁关闭的状态。“我在孟买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从街上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好似在估量我这谎话撒得有多大,然后挥手要我坐在无椅背的小凳子上。除了他的帝王椅,院子里就只有这张凳子。
“林先生,请坐。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我今天早餐吃得晚。”
“那至少喝杯茶吧。纳吉尔! Idhar…ao(过来)!”他叫唤着,声音吓到在他脚边啄食糕饼屑的两只鸽子。纳吉尔进来时,两只鸽子飞起,振翅自他胸前飞过。它们似乎不怕他,甚至认得他,然后再度落在石板地上,像只温驯的小狗跟着他。
“Chai bono(倒茶),纳吉尔。”哈德拜以命令的口吻说。他对这司机讲话的口气傲慢,但不严厉,我想那是纳吉尔唯一觉得舒服且尊敬的口气。这位结实的阿富汗人不发一语退下,两只鸽子一蹦一跳,跟着他进屋。
“哈德拜,在谈其他事之前……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我轻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让他迅速抬起头,我知道我已把他的心思完全引过来。“是有关萨普娜。”
“好,继续说。”他喃喃道。
“嗯,我昨天晚上好好想了一下,想我们谈的东西,想你在聚会上要我做的事,想你要我帮忙的事……诸如此类,我觉得那有个困难。”
他微笑,扬起一边眉毛,露出探询的表情,但并未开口,我只好进一步说明。
“我知道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不管那家伙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让自己处于……呃,某种警察的角色。帮他们办事,我觉得不妥,即使是间接替他们办事也一样。在我的国家,说人帮警察打探事情,等于是委婉在说人告密。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家伙杀了人。如果你想抓他,那是你的事,只要能力所及,我什么都乐于帮你。但我不想和警察有瓜葛,不想帮他们办事。如果你想在法律之外自己干——如果你想抓他,自己解决掉他,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乐于帮忙。如果你想跟他那帮人打架,无论他们是何方神圣,都算我一份。”
项塔兰 第十五章(10)
“还有吗?”
“没有了,差……差不多就这样。”
“很好,林先生。”他答。他打量我时面无表情,但眼神在大笑,令人费解的大笑。“我想你大可不必多虑,我向你保证,我在金钱上资助许多警察,可以这么说,但我从没有跟他们一伙。我可以告诉你,萨普娜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我希望,你如果想透露有关这恐怖家伙的任何事,只跟我说就好。关于萨普娜的事,请你不要跟昨晚在此聚会时所遇见的任何人提起……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同意吗?”
“行,同意。”
“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很好,那么来谈正事。我今天时间不多,林先生,我就挑明直说。我昨天提到要你帮忙,是希望你教一个叫塔里克的小男孩英语。当然不是要你全教,只要教到他的英语有大幅进步,他上正规课程时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
“我乐意一试。”我说得结结巴巴,不解这项请求,但也觉得这事不难。我从小到大每天写英语,要我教英语入门可说轻而易举。“我不知道自己会教得多好,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可以教得比我好,但我很乐意尝试。你要我在哪里教?来这里?”
他看着我,那神情慈祥,近乎长者对晚辈般的亲昵。
“不必,想也知道他得跟着你生活。在接下来十或十二个星期里,我要你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他会跟你生活在一块,一起吃饭,睡在你屋里,你去哪里,他跟去哪里。我不只希望他学好英文句子,还希望他学到英式作风,你们的作风。我希望他在与你朝夕相处之下,能学到这个。”
“但……我不是英国人。”我可笑地反驳。
“这没关系,你够像英国人,不是吗?你是外国人,可以教他外国人的作风。我的用意在此。”
我的心一团乱,思绪纷飞犹如刚刚被他说话声吓到的鸽子。得想个办法推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住在贫民窟。你知道那地方,那里龙蛇混杂。我的小屋真的很小,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会住得不舒服。而且……又脏又挤……他要睡哪里?”
“我知道你的情形,林先生。”他答,口气有些急切。“正是如此,你在贫民窟的生活,正是我希望他认识的。你老实跟我说,你觉得在贫民窟里可不可以学到东西?你觉得跟城里最穷的人相处有没有益处?”
这点我的确认同。我觉得,每个孩子,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儿女,能体验一下贫民窟的生活,必定大有益处。
“的确,我想是如此。我的确认为小孩该去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但你得知道,我必须担负很大的责任。我自己都没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怎么有能力照顾小孩子。”
纳吉尔送来茶和一只备好的水烟筒。
“啊,我们的茶来了。先抽烟,如何?”
我们先抽了烟。纳吉尔蹲着和我们一起抽。哈德拜吞云吐雾时,纳吉尔向我投来一连串的点头、皱眉、眨眼,似乎在说,嘿,看主人如何抽烟,看他多么威严,多么高贵,是你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这里和他在一块。
纳吉尔比我矮一个头,但我猜他至少比我重上几公斤。他脖子很粗,厚实的肩膀好似朝耳朵的方向往上提。粗壮的手臂绷紧了他宽松衬衫的缝线处,似乎只比他的大腿稍微细一些。时时刻刻充满敌意的大脸上,有三道下弯的弧线,有点像是士官军阶的三条横杠。第一道弧线由眉毛构成,眉毛由两眼中间的略为上方处,挺着桀骜不驯的粗直姿态,沿着皱起的眉头分别往下弯,直到与眼睛齐平处。第二道弧线始于他鼻子两翼的深槽,左右往下延伸至下巴,将他的脸上下一分为二。第三道弧线由他狂妄、好斗、不悦的嘴角下拉形成,倒置的马蹄形,显示命运已把厄运钉在他人生的门柱上。 。。
项塔兰 第十五章(11)
他褐色额头上有道淡紫色的疤痕,非常抢眼。一双黑色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移动,仿佛遭到追杀的猎物不断寻找藏身之所。耳朵看来像是给什么野兽咬过,且野兽咬钝了牙仍咬不下来,最后只好放弃。他脸上最抢眼的部位是鼻子,松垮垮垂着那么大一坨,除了吸气和闻香,似乎还有更为宏大的用途。刚认识他时,我觉得他丑,倒不是因为他五官搭在一起实在不漂亮,而是因为他的五官沉闷无趣。我觉得从没见过这样一张从来不笑的脸。
水烟筒第三次轮到我享用,但烟气灼烫且味道不好,我大声说已经没烟了。纳吉尔一把拿走我面前的水烟筒,动作粗暴,然后使劲吸,勉强吐出一团暗褐色的烟雾。他把垫在烟斗钵底的小石子轻轻敲落到手掌上,露出烧剩的少量白灰。为了确认我是否在看,他把手上的白灰吹到我脚边的地上,不怀好意地清清喉咙,然后离开。
“纳吉尔不是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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