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大饭店
一流设备·抽水系统·业主巴特
我们的旅程快结束时,这块招牌才出现。“我是诚实的人。”C级船屋的主人对我们说。那时,我们正站在他那腐朽的船屋中一个长满霉菌污痕斑斑的舱房里,面对一个白色的水桶。“我如果告诉你们,这间房子有抽水马桶设备,那就是不诚实。”然而,在丽华饭店大厅中,业主巴特先生却一边向我们出示一沓薄薄的推荐函,一边指着翠绿墙壁上悬挂的好几幅照片,对我们说:“装置抽水系统之前拍的。”显然,他强调的重点不同。我们望着照片中那一张张笑眯眯的脸孔。至少,我们不会被这样出卖。为了驱除游客的疑虑和猜测,那块招牌树立在铺着沥青的屋顶上。在三盏电灯照射下,从湖畔的商羯罗查尔雅山远远眺望,你肯定可以看到它。
我们真不敢想望,这家旅馆会有这么先进的设施。它坐落在湖中一个岛屿(长约八十英尺、宽三十英尺)的一端,是一栋粗糙的双层建筑物:赭红色的混凝土墙、绿色和巧克力色的梁木和窗棂、未上漆的波状铁皮屋顶。整个旅馆总共有七个房间,其中一间是餐厅。实际上,这家旅馆是由两栋房屋构成的。一栋坐落在岛屿一角,两面墙壁不断被湖水冲刷。楼上楼下,各有两个房间。一条窄窄的木造回廊环绕着顶楼。另一条回廊搭建在湖面上,环绕着底楼的两边。第二栋屋子楼下有一个房间,楼上有两个,其中第二个房间是一个半圆形、多边的木造楼阁,从主屋凸伸出来,地板用好几根木竿子支撑着。一座木梯通到连接两栋屋子的走廊。整幢建筑物屋顶铺着涂上沥青、有棱有角、设计极为繁复的波状铁皮。
整个旅馆给人的感觉是粗糙、草率、急就章,就像它的主人留给游客的第一眼印象。巴特先生小心翼翼走到栈桥上,迎接我们。他头上戴着一顶缩小的、俄国式的克什米尔毡帽。他身上那件下摆长长的印度式衬衫,从他腰下那条宽宽松松的长裤中,探伸出来,飘荡在他上身披着的棕色夹克下面。这副装扮显示,这个人并不十分可靠。他脸上那副宽边眼镜让人联想起心不在焉的学者,可是,他手中却握着一把铁锤。陪伴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瘦小的男子。他打赤脚,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紧绷绷的灰色套头毛衣,下身系着一条宽大的白色棉裤,腰间扎着一根绳子。这个男子头上戴着一顶松垮垮的、羊毛编织的睡帽。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古雅,让人想到莎翁剧中的工匠。第一印象往往是不可靠的。这家伙叫亚齐兹。抽水系统犹未竣工。水管和马桶已经装设好,贮水槽虽然已经运到,但到现在还没开箱呢。
“一天,”亚齐兹用英语告诉我们,“两天。”
“我喜欢抽水马桶。”巴特先生说。
我们翻阅以前的房客留下的推荐函。两位美国客人非常热情,洋洋洒洒,把丽华大饭店着实夸赞一番。一位印度太太的留言说特别赞赏这家旅馆为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提供的“私密”。
“装设抽水马桶之前哦。”巴特先生说。
他的英语水平实在有限,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因此,我们只好通过亚齐兹跟他打交道。
我们开始讨价还价。为了避免受骗上当,我据理力争,态度咄咄逼人。后来我发现这一招还挺管用,虽然有点过分。一言不合,我就转身掉头而去,旅馆主人说好说歹,把我给拉回来。这倒很容易办到,因为船夫拒绝把我载送回湖滨的马路。想想自己奔波了一天,也够累了,我就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跟巴特先生达成协议。最后,我订下半圆形客厅隔壁那个房间,客厅也归我使用。我需要一盏台灯。
“十到十二卢比,怎样?”亚齐兹说。
另外,我还需要一张书桌。
亚齐兹搬出一个矮板凳。
我伸出双手,比了比,告诉他我需要大些的桌子。
他指着草坪上摆着的一张老旧的、饱经风吹日晒的桌子,要我瞧瞧。
“我们会给它上漆。”
我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桌面。
亚齐兹比了个手势。巴特先生看出他比的是两根支柱,微微一笑,举起手里握着的铁锤。
“我们会修理。”亚齐兹说。
这时我才领悟,原来他们两个在玩某种游戏,而我莫名其妙变成了游戏的一部分。这会儿,我们置身在湖中一个岛屿上。放眼望去,周遭只见在湖面上捕捉鱼儿的成群翠鸟和一只只五彩缤纷、聚集在花园中啄食的戴胜鸟。岛上,芦苇、杨柳和白杨丛生。一排排船屋背后,我们眺望得到白雪皑皑矗立在天际的群山。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头戴睡帽、蹦蹦跳跳的男子。花园尽头有一间新建的、还没上漆的小木屋,木屋坐落在柳荫深处,显得十分温馨可爱。那是亚齐兹的家。这个家伙耍起铁锤和其他工具来,真有一手。他很会巴结客人。他是一流的即兴演员,能够满足客人的任何需求。莎翁剧中的工匠是不戴睡帽的。这家伙看起来反倒比较像童话中的人物——伦伯尔士迪特斯金①或白雪公主手下的一个矮人。
“你先付定金,签三个月租约。”
亚齐兹嘴里冒出的这句英文,并不能消除他浑身散发出的童话般的魅力。巴特先生不会写英文。亚齐兹是个文盲。我只好自己写一张收据,然后在一本账册背后写下租约,签下名字。这本巨大的、看起来挺气派的账册摆在餐厅灰尘满布的架上,里面登录的账目乱七八糟,简直就像涂鸦一般。
“你写三个月?”亚齐兹问道。
我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我没写三个月。奇怪,这个文盲怎么看得出来呢?
“你写三个月。”
搬进去的前一天,我们出其不意地突然造访丽华饭店。这家旅馆还是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个老样子,什么都没改变。一如上次,巴特先生站在栈桥上迎接我们,身上还是那副装束,脸上依旧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张应该上漆钉牢的桌子现在还摆在草坪上,摇摇欲坠,没上漆也没钉牢。我要求的那盏台灯,连影子都没有。上次我们来看房子时,亚齐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隔开浴室和卧房的那面墙,向我们保证:“我会给它再涂一层油漆。”他食言了。墙上那块布满节瘤的簇新木板凹凹凸凸,依旧涂着薄薄的一层蓝漆,十分鲜艳刺眼。巴特先生一声不吭,一路跟随我们参观房子,态度颇为恭谨:我们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脚步;我们查看某一件摆设,他也挤在一旁查看。看来,身为这家旅馆的主人,他也不敢确定我们会找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浴室还是老样子:马桶装好了,但依旧贴着胶带;水管接上了,水箱却连影子都没有。
“不住了,”我说,“不住了,把定金还给我吧。我们走,不住这种地方了。”
巴特先生还是闷声不响。我们掉头走下阶梯。就在这当口,亚齐兹出现了。他依旧戴着睡帽,穿着套头毛衣,钻出他那间隐藏在柳荫中的小木屋,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园,朝我们跑过来。他身上那件毛衣斑斑点点,沾着蓝色油漆——原来,这家伙还是个油漆匠呢。仔细一瞧,我们发现他鼻尖上沾着一大块油漆,怪模怪样的。他手里捧着一只马桶水箱,献宝似的,直送到我们面前来。
“两分钟!”他说,“三分钟!马上就装好。”
头上戴着羊毛睡帽、模样酷似白雪公主手下一个矮人的亚齐兹,我们怎么舍得抛弃他呢?
三天后,我们搬进这家旅馆。一切都准备停当。为了赶工,住在花园另一端的人全都拿着扫帚、刷子、锯子和铁锤前来帮忙。桌子已经整修好,用铁钉钉得牢牢的,桌面涂着一层已经开始剥落的蓝漆。一只巨大的电灯泡,顶端覆盖着一个半球形金属灯罩,用一根弯曲的、伸缩自如的支架托着,固定在一块镀铬圆盘上,一团乱麻似的纠缠在一起的电线,把灯泡和插头连接起来。(上回我交代过他们,我需要长度适宜的电线。)这就是我的台灯。我们走进浴室一瞧:马桶的水箱终于装好了。就像一位魔术师,亚齐兹伸手拉了拉马桶的链子——哇塞,水冲出来了。
一箱水冲完后,亚齐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巴特先生说,这家旅馆不是他的,是‘你们’的。”
除了亚齐兹和巴特先生,丽华大饭店还有好几位员工,其中一位是清洁工。这个小伙子成天穿着一身脏兮兮、松垮垮的衣裳。另一位是负责拉客的外务员,叫阿里·穆罕默德。这家伙个头矮小,年纪约莫四十,一张脸苍白得就像死尸,加上他那口凹凸不平的假牙,保证你半夜碰见他会吓一大跳。每天出门拉客,他准会穿上一套印度式蓝条纹礼服(宽大的长裤配上一件没有翻领的外套),穿上鞋子,戴上克什米尔毡帽,随身携带一只装有表链的银表。一天两回,他钻出他那间坐落在花园尽头的小茅屋,把脚踏车扛到“施客啦”游船上,让船夫载着他穿过湖面,经过那一家矗立在水面上的西服店(一间小小的、歪歪斜斜的小木屋),经过一丛丛白杨和垂柳,经过一排排船屋,经过尼赫鲁公园,一路把他送到湖滨的石阶,让他在那儿登岸。然后他骑上脚踏车,沿着湖滨大道,前往游客接待中心。在那儿,阿里·穆罕默德站在门口的树荫里,跟那群聚集在尼赫鲁肖像下的马车夫、船屋主人或他们的员工一块儿拉客。此外,丽华大饭店还有一位厨子,克什米尔人管厨子叫“砍杀妈”。他的年纪比亚齐兹和阿里·穆罕默德大些,身材却挺拔得多。个头虽然矮小,比例却非常匀称,配上他日常穿着的那件长下摆衬衫和那条顶端宽松、底部尖细的长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满高挑的,简直就是玉树临风。(他那双脚长得挺秀气。)这家伙成天闷声不响,仿佛在想心事。可惜,他脸上原本十分端正的五官,全都被他那满肚子的火气扭曲得不成人样。他隔三岔五从厨房里钻出来,站在走廊上,一连好几分钟,只顾呆呆眺望着湖水。他那双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只管敲击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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