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老人家,我走进门一看,只见老人躺在床上,身体瘦弱,面容憔悴,脸色蜡黄,二目深陷在双眉下,活像两个又深又暗的窟窿,病痛的魔影在那里游荡。昔日那曾经容光焕发、笑颜常驻的舒展面孔,如今紧缩着,愁眉不展,像一张皱皱巴巴的铅灰色纸,仿佛疾病在上面留下的一行行模模糊糊的奇怪字样。昔日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如今已变成皮包骨头,瘦弱不堪,活像暴风中瑟瑟抖动的光秃秃的树枝。
我走近老人,问他近日可好。他把清瘦的脸转向我,颤抖的双唇上绽现出一丝凄凉的微微笑意,用似乎是从墙后传来的微弱声音说:
“去吧,孩子,到那个房间里去吧!给赛勒玛擦擦眼泪,让她平静一些,然后再把她带到这里来,让她坐在我的床边……”
我走进对面那个房间,发现赛勒玛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脸埋在椅背上,屏着呼吸,以免父亲听到她的泣哭声。我缓步走近她,用近乎叹息的微弱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噩梦惊扰的睡梦中的人一样,惶遽地一动,随即坐正,用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仿佛她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幻影,不相信是我站在那个地方。
一阵深深的沉默,仿佛它的神奇影响将我们带回到我们醉于神酒的时刻。之后,赛勒玛用指尖抹去眼泪,伤心地说:
“你看到岁月如何更替了吗?你看见时光怎样使我们迷失方向,我们又如何快步走进了这可怕洞窟了吗?就在这个地方,春天将我们聚集在了爱神的掌中;还是在这里,严冬又让我们在死神的宝座前见面。白日是多么灿烂,而这夜色又是多么黑暗……”
话未说完,她哽咽了。随后,她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往事已浮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却不想看到它。我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来吧,赛勒玛,来吧!让我们在狂风前像铁塔一样巍然屹立吧!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在油灯四周拍翅扑火,直到化为灰烬的蛾子,要比在黑暗洞穴里平安、舒适生活的鼹鼠尊贵。不经受冬令严寒和各种因素考验的种子,是不能够破土而出,快快活活地饱尝四月的美景的……赛勒玛,来吧!让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这条崎岖小路上前进吧!我们要抬眼望着太阳,以免看见散落在乱石中的骷髅和穿行在荆棘之间的毒蛇。假若恐惧会使我们在半路上停下来,黑夜里的幻影就会让我们听到奚落和嘲讽的呐喊声;如果我们勇敢地登上山顶,宇宙的灵魂就会与我们一道同唱欢乐凯歌……赛勒玛,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擦干眼泪,拂去脸上的愁云。起来,让我们坐在你父亲的床边,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的微微笑容能使他病愈康复。”
她用充满温情、怜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说:
“你的两眼里饱含失意、绝望之情,怎能要求我忍耐坚强呢?一个饥饿之人怎能把自己的面饼让给另一饥民呢?一个急需药品的病夫能将自己的药给另一病人吗?”
说罢,赛勒玛站起来,然后低着头向她父亲的卧室走去,我紧随其后。我俩坐在老人的病榻旁,赛勒玛强作欢颜,竭力佯装平静,老人也装作快慰、强壮的模样,然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的脆弱,也能听到对方的心灵在呻吟。父女俩就像是两种彼此相似的力量,正在寂静之中相互消亡着。父亲已病入膏肓,因怜女儿的不幸而更趋衰竭;女儿深爱父亲,因眼见父亲临危而由衷痛苦。一颗即将告别人世的心与一颗完全绝望的心,在爱神和死神的面前相互拥抱在一起。此时此刻,我被夹在两颗心中间,心中感到无比悲哀,深切体会到那两颗心中的忧苦。天命之手把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尔后又用力紧攥,直至将他们捏碎:老人像一座被洪流冲垮的老房子;姑娘好像一朵被镰刀砍断枝茎的百合花;还有一个青年,就像被大雪压弯了腰的幼苗。我们都像是天命之手的玩具。
这时,老人在被窝里动了动,然后把瘦骨嶙峋、青筋凸露的手伸向赛勒玛,声音里充满一位父亲心中的全部慈祥和温情,同时饱含一个病人的所有疾苦与病痛,说道:
“赛勒玛,让爸爸攥攥你的手。”
赛勒玛伸过手去,让父亲攥住。老人温情地攥着女儿的手,说:
“孩子,对过去的日子,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品尝过了四季鲜果,尝尽了日夜带来的欢乐。少年时代,我曾扑蝶戏耍;青年时代,我曾拥抱爱神;人到中年,我集聚起万贯家财。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我都是那样快乐、欢娱。赛勒玛,你母亲辞世时,你还未满三岁,但她却能把你当作珍宝留给了我。你像新月那样迅速长大,你母亲的容貌反映在你的脸上,就像星光倒映在平静的水池中。你母亲的品性和道德,见于你的言行里,就像透过薄纱能看见金饰一样。孩子,有你已足以使我深得慰藉,因为你像你母亲一样俊秀、聪颖……如今,我已成年迈老翁,老人们将在死神的温柔翅膀下得以安息。孩子,你不要难过!因为爸爸已活着看见你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孩子,你该高兴呀!因为我死后仍然以你而活着。我现在就走与明天或后天走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岁月就像秋天的黄叶,将在太阳下飘落飞撒。假若时辰迅速带我奔向永恒世界,那是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迫切期望与你的母亲相见……”
老人用充满恋情与希望的甘甜语调说出那后几句话,忧虑密布的脸上闪烁着童子眼中闪现出来的亮光。他伸手从头旁边的靠枕间掏出一幅嵌在金边镜框中的小幅旧肖像,那镜框的四边因手掌常触摸而变得光滑闪亮,边框上的花纹也被唇吻得模糊不清。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肖像,说:
“孩子,靠近我一点儿,我让你看看你母亲的影像,看看她留在这张相纸上的倩影。”
赛勒玛靠近父亲,父亲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以免妨碍她看见那幅模模糊糊的肖像。她久久凝视着,仿佛那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精神和面容。之后,她把肖像贴近双唇,热切地吻了又吻,然后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妈!”
她没说别的,随后又把肖像放在她那颤抖的双唇上,仿佛她想用她那灼热的气息让母亲复活似的……
人的双唇能够说出的最甜蜜的字眼,便是“母亲”,最美的呼唤声,那就是“妈妈”。“妈妈”,这是一个简单但意义却深广无比的字眼,其中充满着希望、慈爱、怜悯和人的心灵中所有亲密、甘甜和美好的情感。在人的生命中,母亲就是一切:悲伤时,母亲是慰藉;沮丧时,母亲是希望;软弱时,母亲是力量,母亲是同情、怜悯、慈爱、宽恕的源泉。失去母亲的人,便失去了自己的头所依靠的胸膛,失去了为自己祝福的手,失去了守护自己的眼睛……
大自然界的一切,无不象征着和谈论着母性。太阳乃大地之母,以自己的热孕育大地,用自己的光拥抱大地。傍晚,太阳用海浪低吟、百鸟鸣啭和溪水的歌声将大地送入梦乡之后,自己方才离去。大地是万木百花之母,是大地生养了它们,待它们长大之后才断奶。万木百花又是香甜果实和生机勃勃的种子的母亲。而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母亲,则是那充满美和爱的无始无终、永恒不灭的绝对精神。
赛勒玛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她还很小。当她看见母亲的肖像时,激动之情难抑,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叫“妈妈”。因为“妈妈”这个字眼藏在我们的心中,就像果核埋在地心里;在我们悲伤、欢乐之时,就会从我们唇间迸发出来,就像玫瑰花香不论晴雨都会由芳蕊洒露。
赛勒玛眷恋凝视着母亲的肖像,热切地亲吻,然后将之紧贴在她那激烈起伏的胸脯上,然后叹息起来,随着每一声的叹息,她的力量便失去一部分。终于,她那消瘦的体躯失去了活力,瘫倒在父亲的病榻旁。老人双手抚摩着她的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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