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普遍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线的光明,就是汉族闽粤系的向外发展,证明四千年来惟一雄立东亚的民族尚未真正的走到绝境,内在的潜力与生气仍能打开新的出路。郑和的七次出使,只是一种助力,并不是决定闽粤人南洋发展的主要原动力。郑和以前已有人向南洋活动,郑和以后冒险殖民的人更加增多,千百男女老幼的大批出发并非例外的事。有的到南洋经商开矿,立下后日华侨的经济基础。又有的是冒险家,攻占领土,自立为王。后来西班牙人与荷兰人所遇到的最大抵抗力,往往是出于华侨与中国酋长。汉人本为大陆民族,至此才开始转换方向,一部分成了海上民族,甚至可说是尤其宝贵难得的水陆两栖民族!
元明两代的思想界也与政治界同样的缺乏生气。程朱思想在宋末已渐成正统的派别,明初正式推崇程朱之学,思想方面更难再有新的进展。到1500年左右,才出来一个惊人的天才,打破沉寂的理学界。王阳明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全才。政治家、军事家、学者、文人、哲学家、神秘经验者;一身能兼这许多人格,并且面面独到,传统的训练与八股的枷锁并不能消磨他的才学,这是何等可惊的人物!他是最后有贡献的理学家,也是明代惟一的伟人,他死的1528年可定为划时代的一年。那正是明朝开始衰败,也正是将来要推翻传统中国的魔星方才出现的时候。约在他死前十年,葡萄牙人来到中国的南岸。后来使第二周的中国土崩瓦裂的就是他们所代表的西洋人。
晚明盛清是政治文化完全凝结的时代。元明之间仍有闽粤人的活动,王阳明的奇才,足以自负。明末以下的三百年间并没有产生一个惊人的天才,也没有创造一件值得纪念的特殊事业,三世纪的工夫都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过去。
明末的一百年间,海上的西洋人势力日大,北方前后有鞑靼、日本与满洲的三个民族兴起。这四种势力都有破灭日见衰颓的明朝的可能。西洋人的主要视线仍在新大陆、印度与南洋,未暇大规模的冲入中国,蒙古的鞑靼在四种势力中是最弱的,后来受了中国的牢笼,未成大患。日本若非丰臣秀吉在紧要关头死去,最少征服中国北部是很可想见的事。最后成功的是满洲,整个的中国第二次又亡于异族。但满人与蒙古人不同,并不想摧残中国传统的文化,他们自己也不反对汉化。他们一概追随明代的规模,一切都平平庸庸。但有一件大事,可说是满清对汉族的一个大贡献,就是西南边省的汉化运动。云南贵州的边地,虽在汉代就被征服,但一直到明代仍未完全汉化,土司与苗族的势力仍然可观。清世宗用鄂尔泰的计划,行改土归流的政策,鼓励汉人大批移殖,劝苗人极力汉化,在可能的范围内取消或减少土司的势力,增加满汉流官的数目与权势。至此云贵才可说与中国本部完全打成一片。这虽不像明代闽粤兴起的那样重要,但在沉寂的三百年间可说是惟一影响远大的事件了。
王阳明以后,理学没有新的进展。盛清时的智力都集中于训诂考据。这虽非没有价值的工作,但不能算为一种创造的运动:任何创造似乎已不是此期的人所能办到。
鸦片战争以下的时代,至今还未结束,前途的方向尚不可知。但由百年来的趋势,我们可称它为传统政治文化总崩溃的时代。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衰征早已非常明显,满人经过二百年的统治之后,也已开始腐化。在政治社会方面,不见有丝毫复兴的希望;精神方面也无一点新的冲动。在这样一个半死的局面之下,青天霹雳,海上忽然来了一个大的强力。西洋有坚强生动的政治机构,有禀性侵略的经济组织,有积极发展的文化势力;无怪中国先是莫测高深,后又怒不可遏,最后一败涂地。直到最近对于西洋的真相才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最足代表传统文化的帝制与科举都已废除,都市已大致西洋化,乡间西化的程度也必要日益加深。中国文化的第二周显然已快到了结束的时候。但到底如何结束,结束的方式如何,何时结束,现在还很难说。在较远的将来,我们是否还有一个第三周的希望?谁敢大胆的肯定或否定?
(三)中国史与世界史的比较
以上中国历史的分期不能说是绝对的妥当,但可算为一种以时代特征为标准的尝试分期法。专讲中国史,或者看不出这种分期有何特殊的用处,但我们若把中国史与其他民族的历史比较一下,就可发现以前所未觉得的道理。由人类史的立场看,中国历史的第一周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其他民族的历史中都有类似的发展。任何文化区,大概起初总是分为许多部落或小国家,多少具有封建的意味。后来这些小国渐渐合并为少数的大网,演成活泼生动的国际局面。最后大国间互相兼并,一国独盛,整个的文化区并为一个大帝国。这种发展,在已往的时候可说是没有例外的。在比较研究各民族的历史时,整个文化区的统一是一个不能误会的起发点。统一前的情形往往过于混乱,因为史料缺乏,头绪常弄不清。并且有的民族关于统一前能有二千年或二千年以上的史料,例如埃及与巴比伦;有的民族就几乎全无可靠的史料,例如印度。但这是史料存亡的问题,不是史迹演化的问题。史料全亡,并不足证明时代的黑暗或不重要。关于统一前的史料,知道比较清楚的,大概是埃及、希腊、罗马与中国的三个例。由这三个文化区历史的比较,我们大致可说民族间发展的大步骤都有共同点可寻,并且所需时间的长短也差不多。希腊各小国的定居约在公元前1200年,帝国的实现约在公元前100年,前后约一千一百年的工夫。中国由盘庚到秦并六国也是一千一百年。埃及最早定局似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2800年间,统一约在公元前1600年,前后约一千二百至一千四百年的工夫,较前两例略长,但埃及的年代至今尚多不能确定。我们可说一个文化区由成立到统一,大致不能少于一千年,不能多于一千五百年。以此类推,其他民族的历史可以大体断定。例如关于印度帝国成立前的历史,除了北部被希腊人一度征服外,我们几乎一件具体的事都不知道。但印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321年,所以我们可推断雅利安人在印度北部定居,建设许多小国,大概是在公元前1400年或略前。关于巴比伦的历史,地下的发现虽然不少,但头绪非常混乱,年代远不如埃及的清楚。但巴比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2100年至前2000年间,所以我们可知巴比伦地域最初呈现定局是在公元前3100年或略前。这种由详知的例子推求不详的例子的方法,是我们细密分期的第一个收获。
这个方法虽不能叫我们未来先知,但或可使我们对将来的大概趋势能比较认清。今日世界上最活动的文化当然是最初限于欧西今日普及欧美并泛滥于全球的西洋文化。如果可能,我们很愿知道这个有关人类命运的文化的前途。如果西洋文化不是例外,它大概也终究要演到统一帝国的阶段。但这件事何时实现,比较难说,因为西洋文化当由何时算起,仍无定论。西洋文化的降生,在西罗马帝国消灭以后,大概无人否认。但到底当由何年或何世纪算起,就有疑问的。我们可改变方法,从第一时代的末期算起。一个文化区都以封建式的分裂局面为起发点。这种局面在中国结束于公元前770年左右,距秦并天下为五百五十年的工夫。在希腊这种局面(普通称为“王制时代”)约在公元前650年左右结束,距罗马帝国的成立也为五百五十年。埃及方面因史料缺乏,可以不论,但中国与希腊的两例如此巧合,我们以它为标准或者不致大误。西洋封建与列国并立的两时代,普通以1500年左右为枢纽;以此推算,西洋大帝国的成立当在2050年左右,距今至少尚有一世纪的工夫。西洋现在正发展到中国古代战国中期的阶段。今日少数列强的激烈竞争与雄霸世界,与多数弱小国家的完全失去自主的情形,显然是一个扩大的战国;未来的大局似乎除统一外,别无出路。
我们以上所讲的两点,都限于所谓文化的第一周。第二周尚未谈及,因为中国文化的第二周在人类史上的确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没有其他的文化,我们能确切地说它曾有过第二周返老还童的生命。埃及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525年)因而渐渐消灭,当中只有一千一百年的工夫。巴比伦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539年)与消亡最多也不过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工夫。罗马帝国,若以西部计算,由成立到灭亡(普通定为476年)尚不到六百年。所谓东罗马帝国实际已非原来希腊罗马文化的正统继承者,我们即或承认东罗马的地位,罗马帝国由成立到灭亡(1453年)也不过一千五百五十年的工夫。中国南秦并六国到今日已经过二千一百五十余年,在年代方面不是任何其他文化所能及的。罗马帝国一度衰败就完全消灭,可以不论。其他任何能比较持久的文化在帝国成立以后也没有能与中国第二周相比的伟大事业。中国第二周的政治当然不像第一周那样健全,并且没有变化,只能保守第一周末期所建的规模。但二千年间大体能维持一个一统帝国的局面,保持文化的特性,并在文化方而能有新的进展与新的建设,这是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其他民族,不只在政治上不能维持如此之长,并且在文化方面也绝没有这种二度的生命。我们传统的习性很好夸大,但已往的夸大多不中肯;能创造第二周的文化才是真正值得我们自夸于天地间的大事。好坏是另一问题,第二周使我们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很多,与我们自己的第一周相比也有逊色。但无论如何,这在人类史上是只有我们曾能作出的事,可以自负而无愧。
惟一好似可与中国相比的例子就是印度。印度帝国的成立比中国还早一百年,至今印度文化仍然存在。但自阿育王的大帝国(公元前3世纪)衰败之后,印度永未盛强。帝国成立约四百年后,在100年左右,印度已开始被外族征服,从此永远未得再像阿育王时代的伟大与统一,也永不能再逃出外族的羁绊。此后只有两个真正统一的时代,就是16世纪与17世纪间的莫卧儿帝国与近来英国统治下的印度帝国,都是外族的势力。在社会方面,佛教衰败后所凝结成的四大阶级与无数的小阶级,造出一种有组织而分崩离析的怪局。即或没有外族进攻,印度内部互相之间的一笔糊涂账也总算不清。所以在政治方面印度不能有第二周。在宗教与哲学方面,印度近二千年间虽非毫无进展,但因印度人缺乏历史的观念,没有留下清楚可靠的史料,我们只有一个混沌的印象,不能看出像中国佛教与理学发展的明晰步骤。所以在文化方面,中国与印度也也无从比较。第二周仍可说是我们所独有的事业。
这种独到的特点,可使我们自负,同时也叫我们自惧。其他民族的生命都不似中国这样长,创业的期间更较中国为短,这正如父母之年长叫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据普通的说法,喜的是年迈的双亲仍然健在,惧的是脆弱的椿萱不知何时会忽然折断。我们能有他人所未曾有的第二周,已是“得天独厚”。我们是不是能创出尤其未闻的新纪录,去建设一个第三周的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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