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更看他论“浩然之气”: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公孙丑》)又看他论“大丈夫”: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因为他把个人的人格,看得如此之重,因为他以为人性都是善的,所以他有237一种平等主义。他说:
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
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离娄》)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滕文公》)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同上)但他的平等主义,只是说人格平等,并不是说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孟子很明白经济学上“公工”的道理。即如《滕文公篇》许行一章,说社会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说得何等明白!又如孟子的政治学说很带有民权的意味。他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民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种重民轻君的议论,也是从他的性善论上生出来的。
四、教育哲学。孟子的性善论,不但影响到他的人生观,并且大有影响于他的教育哲学。他的教育学说有三大要点,都于后世的教育学说大有关系。
(甲)自动的。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张被动的和逼迫的教育,只主张各人自动的教育。他说: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238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公孙丑》篇论养气的一段,可以与此印证: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悯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百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孟子说“君子之所行教者五”,那第一种是“有如时雨化之者”。不耘苗也不好,揠苗也不好,最好是及时的雨露。
(乙)养性的。人性既本来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只是要使这本来的善性充分发达。孟子说: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教育只是要保存这“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人性。《孟子》书中说此点最多,不用细举了。
(丙)标准的。教育虽是自动的,却不可没有标准。孟子说:
羿之教人射必至于彀,学者亦必至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告子》)
又说:
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废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239道而立,能者从之。(《尽心》)
这标准的教育法,依孟子说来,是教育的捷径。他说: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离娄》)前人出了多少力,才造出这种种标准。我们用了这些标准,便可不劳而得前人的益处了。这是标准的教育法的原理。
五、政治哲学。孟子的政治哲学很带有尊重民权的意味,上文已略说过了。
孟子的政治哲学与孔子的政治哲学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孔子讲政治的中心学说是“政者,正也”,他的目的只要“正名”、“正己”、“正人”,以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的郅治。孟子生在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受了杨墨两家的影响(凡攻击某派最力的人,便是受那派影响最大的人。孟子攻杨墨最力,其实他受杨墨影响最大。荀子攻击辩者,其实他得辩者的影响很大。宋儒攻击佛家,其实若没有佛家,又哪有宋儒),故不但尊重个人,尊重百姓过于君主(这是老子、杨朱一派的影响。有这种无形的影响,故孟子的性善论遂趋于极端,遂成“万物皆备于我”的个人主义);还要使百姓享受乐利(这是墨家的影响,孟子自不觉得)。孟子论政治不用孔子的“正”字,却用墨子的“利”字。但他又不肯公然用“利”
字,故用“仁政”两字。他对当时的君主说道:“你好色也不妨,好货也不妨,好田猎也不妨,好游玩也不妨,好音乐也不妨。但是你好色时,须念中国有怨女旷夫;你好货时,须念中国中穷人的饥寒;你出去打猎、作乐游玩时,须念中国的百姓有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痛苦。总而言之,你须要能善推其所为,你须要行仁政。”这是孟子政治学说的中心点。这可不是孔子“正”字的政治哲学了。若用西方政治学的名词,我们可说孔子的,是“爸爸政策”(Patemalism?或译父性政策);孟子的,是“妈妈政240策”(Matemalism?或译母性政策)。爸爸政策要人正经规矩,要人有道德;妈妈政策要人快活安乐,要人享受幸福。故孟子所说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这一类“衣帛食肉”的政治,简直是妈妈的政治。这是孔子、孟子不同之处(孔子有时也说富民,孟子有时也说格君心。但这都不是他们最注意的)。
后人不知道这个区别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学说的进化,所以爸爸妈妈的分不清楚;:一面说仁民爱物,一面又只知道正心诚意。这就是没有历史观念的大害了。
孟子的政治学说含有乐利主义的意味,这是万无可讳的。但他同时又极力把义利两字分得很严。他初见梁惠王,一开口便驳倒他的“利”字;他见宋,也劝他莫用“利”字来劝秦楚两国停战。细看这两章,可见孟子所攻击的“利”字只是自私自利的利。大概当时的君主官吏都是营私谋利的居多。这种为利主义,与利民主义绝相反对。故孟子说:
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吉之所谓民贼也!(《告子》)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梁惠王》)
孟子所攻击的“利”,只是这种利。他所主张的“仁义”,只是最大多数的最大乐利。他所怕的是言利的结果必至于“上下交征利”;必至于“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到了“上下交征利”、“怀利以相接”的地位,便要做出“率兽而食人”的政策了。所以孟子反对“利”的理由,还只是因为这种“利”究竟不是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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