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拿什么做饭?我们吃什么?”陆援朝喝道。
陈雨出去一看,陆援朝眼睛都红了,不是微微湿润的红,是血红,眼珠子要瞪出眼眶的红。
“要不,饺子煮了,给她们娘几个端几碗过去?”郎因在家,他不安地把妈妈朗琴拉到一边,好生商量,他是妈的乖宝,三十岁了,还被喊“大宝”的人。目前,混乱的人际关系,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左右为难。事后,他对陈雨吧唧着嘴形容,大学时候修过一门课《当代国际关系》,“觉得没咱们家关系难解决”。
“不行,碗不够。”朗琴拒绝了“大宝”。
“碗不够?碗不够?碗不够?我闺女九死一生,鬼门关前晃一圈,给你家生孩子,你饭都不给吃一口,说碗不够?!”重要的话说三遍,陆援朝做到了,她正要发作,将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陈雨把甜甜放在摇篮里,耳朵塞上小棉球,她冲出卧室,冲向厨房,把锅碗瓢勺,面粉、面团、饺子皮、肉馅、刀、擀面杖,统统扫到地上,她取出消毒柜里三十来个碟子、盘,连醋碟子都没放过,醋更没放过,全摔在地上。
一家子活物都愣了,连躲事怕事,锁着门的公公殷明东都从书房中走出来张望事态发展。
“都别过了。”陈雨拽下额头的布条,冷着脸,寒着眼,宣布。
朗琴及全家,从没见过陈雨发火,以为她是温顺的、贤良的、恭敬的,是个长着圆圆脸的乖乖女。“你这是干什么?!向妈道个歉。”郎因走上前,拉老婆的手,被陈雨甩开。
“别过了。”陈雨重复。她回房收拾东西,摘掉女儿耳中的棉球,打电话问了一圈好朋友,谁那儿能挤两天,赵姐进来后,她指挥赵姐收拾。
郎因见势不妙,进屋劝陈雨,陈雨没理他,他拦了赵姐叠衣服的手,又去阻挡丈母娘将奶瓶装进妈咪包,再去摇篮里,把女儿抱起,紧紧搂在胸口。
陈雨十几分钟便落实了暂时的住处,一个同学被外派到外地,房子空着,之前说过,让陆援朝住过去,陆援朝嫌远没去,现在派上了用场。
陈雨从郎因怀里抢过女儿,不算抢,她手一拍,一张,甜甜便投入她怀抱了,她问郎因,“你跟不跟我走?不跟,算了。”
怂如郎因,孝顺如郎因,犯难如郎因,跟媳妇走,还是不跟,无解。他只能做到,臊眉耷眼,开车送她们走,一来知道她们去哪了,二来表明态度,是我送你们去的,我知情,我做主的。
“你走,就不要回来!”朗琴在他们一行五人身后喊着,殷明东把她拽进屋,“还嫌丢人不够!邻居看了,怎么想?”为挽回面子,朗琴赶紧跑到窗口,等五人在楼梯口出现,补了一句,“郎因,你一定要给我回来!”
产后第四十八天,陈雨带着孩子,带着妈从婆婆家逃离,先借住朋友的房,后面才有妈妈助资买房那一出。那晚,郎因沉默着、赔着笑脸帮她们娘几个安顿好,才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朗因磨磨蹭蹭、偷偷摸摸,从白天在小家,晚上回父母家,到两边都过过夜,到仅仅在周末回到朗琴身边住,到逢年过节才回去,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搬到陈雨和孩子那儿。
朗琴恨死陈雨及身后的陆援朝了,她常拍着手,一唱三叹,提起陆援朝娘俩,“不得好死,抢我儿子的人”。
为环境熟悉故,为郎因往来方便故,陈雨的小家和买在幸福里,和婆婆家只隔几条马路,六年了,饶是朗琴夫妇每年在京时间短,陆援朝在菜市场还是遇到过好几次亲家,她俩从来不说话,见面装作不认识。偶尔,殷明东会冲陆援朝点点头。“你为什么要理她?”朗琴气不忿儿,“我毕竟是个男的,还是知识分子,能和她一般见识?”殷明东答。
朗琴好面子,陈雨带队离家出走,使她丢尽面子。她曾扬言,除非陈雨跪在地上求她,否则不会再让陈雨进她的家门。誓言不攻而破,十个月后,家族聚会时,妹妹郎群问起甜甜是不是该抓周了,要不要大办。郎琴表情不自然,回去后,她催郎因让陈雨屈服,“不用跪了,认个错,我大人大量,原谅她。”郎因是个实在人,或者说,他没把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心理较量放在心上,他嬉皮笑脸和媳妇儿提起母亲的话,陈雨思量了下,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不让孩子见爷爷奶奶到底不近人情,可认错?呵呵。
“我来订餐馆,便宜坊烤鸭店,你去请人,你姨,你表妹,你大舅,小柳,全请上。”陈雨说,小柳是大舅郎雷的女朋友。
“行。”郎因答应,“不是小柳了,大舅换了,是小梅,到时候别喊错了。”
“过去的事儿,谁也不许提了。”陈雨叮嘱。
“小柳也不许提了。”郎因插科打诨道。
过去的事儿过去了,但老太太之间不可能恢复邦交。便宜坊的抓周宴,吃得宾主尽欢,陈雨拿出服务甲方的态度,给公公婆婆夹菜、添酒,给足面子。甜甜抓周日,抓了毛笔,大家都说,以后要靠文字吃饭。
回家后,陆援朝说,在奶奶那儿抓过,在姥姥这儿还要重抓一次,为平复陆援朝吃醋的心理,第二天,他们又去便宜坊复习一遍昨晚的菜,甜甜再抓,抓了一本书,郎因说,得,还是靠文字吃饭。
抓周宴后,朗琴的生活还是带着药罐子和殷明东走走停停,合乎他们游牧民族的原始生存状态,抓周宴后,陈雨的婆媳关系维持着不咸不淡,婆婆在京,便去面圣一次的习惯。
好处是,不用受气,坏处是,生活上竟一点不能指望郎家帮忙,陆援朝、陈抗美没有人给他们换手,陆援朝的头发六年前还是黑的,现在花白,白的多,黑的少,陈雨挺心疼的。
哎,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甜甜自生下来便由姥姥带着,她的各种习惯均由姥姥培养,她说话的语气词,她的微表情,她的小动作,和陆援朝的几乎一样,奶奶能看顺眼吗?那必然不能。
每次甜甜回奶奶家,必然要被奶奶在背后数落若干毛病,毛病的矛头必然指向陆援朝,为了维持家庭的稳定,只要不在陈雨面前说的,陈雨都当听不见,在陈雨面前说的,只要不太过分,她都忍了,唯一一次,朗琴指着甜甜新剪的头,发出嗤嗤嘲笑声,“小地方人,到底审美不行。”
甜甜的头发都是陆援朝拿推子剪子自己拾掇的。陈雨浅浅笑了下,回答朗琴,“我们甜甜的发型是《城南旧事》里英子的copy版,这是林海音的审美。”
只有知识分子能打击知识分子。
到站了。
陈雨闪出地铁列车门,已是下班高峰期,进入地铁的人,走出地铁的人,像同时开关水龙头,看蓄水池究竟有多少水的小学数学题。
她坐手扶电梯升向地面,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地下,蚂蚁般的人群,有种仙女离开人间的倦怠感。
四十多分钟前,大望路晴空万里,四十多分钟后,洋桥居然下起倾盆大雨。八月的傍晚,地铁口,人拥着人,水涌着水,一片狼藉。
陈雨瞅着雨势,不见要停的意思,电话铃声响,婆婆又在催了,她蹲下,卷了卷裤脚,搂紧全身最贵的杀手包,冲出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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