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这是一种没有伤口的病;但比所有的病都更痛苦。我看到安德鲁这些人的书;里面说“抑郁症人是看不到伤口的”;我当时真想和他握握手;真是“难兄难弟”。
记:各种原因引起的抑郁都可以靠药物治疗吗?
李:首先要分清楚这个抑郁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有些人也抑郁;但不是很重;由于各种因素缓解了。但是很可能过几年碰到什么事后又犯了;这时他可能需要吃一些药。有些人轻度的时候及时吃药;三个月就能够慢慢好了。轻微抑郁的时候;就让专科医生介入;可以很快的调整过来。第二;要靠专家来分析;一定要去看专家。
记:在书中我看到你在不断重树自己的信仰;你觉得你最大的转变在哪里?
李:我以前一直都有一种心理;就是我凭什么要为我的爹妈活着?小时候他们那样忽略我;凭什么要照顾他们?我有一种怨恨;小时候你那么忽略我;等你们老了;闲着没事干了;就整天扒着我做这个做那个。得了癌症以后;我很认真地想过“我是不是问心无愧?”问心无愧我就可以走了;而且有人也跟我说李兰妮你该得的也都得了。但是现在我觉得;上帝造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有他的使命。“信心、盼望和爱;这三个是永远的;最重要的是爱。”
我受了很多有意无意的伤害;不要去以恶惩恶。我真正做到跟我父母和解了。我从心底里头原谅理解他们了。我觉得我小时候受的这些苦难都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本身也是受害者;这是我很大的一个转变。
记:你写到最后那两页的时候;引用了《圣经》里约拿的故事;说每一人生下来就必然有一项他要完成的任务;注定要做的事情。你觉得这本书是你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李:我为什么让田惠平写后记呢;就是前年12月份我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的癌症有点复发了;劝说我赶快去治;去做手术。我当时就面临着一个写不写下去的问题。我不要做手术;因为我一做手术就肯定写不下去了。同时;我觉得我不能再悠着写了;得赶快把它结束;不管说得清楚还是不清楚。赶快把这件事做完;完不成的以后再交给其他人。但是很奇妙;我写完了以后;今年1月15日去拿我的去年12月的病历;然后我就检查了一遍;医生说可以不做手术;我一下子就解放了。
现代人与精神隐疾
家庭的精神基因就像一棵树
记:我刚刚打车过来的时候;车上的电视刚好在放两个自闭症小孩的故事。有资料说自闭症很大程度上是基因方面的问题;那抑郁症呢?
南方日报2008年4月20日文化周刊专版:一个人和抑郁症的战争(5)
李:我后记里最后有一句“田惠平;你来接力吧”!她是中国第一个自闭症研究所所长;是美国《读者文摘》推荐的“今日英雄”。为什么最后我没写完的部分让她来写;因为抑郁症和自闭症同属精神疾障;是在一个大范畴内的。而且;到目前为止;自闭症和抑郁症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世界上还没有共识。像基因、各种各样的压力、信息泛滥、社会的不稳定因素等等;这些都只是医生的猜测;但是都不能作为结论。像田惠平就说;她和她的丈夫都非常聪明;她儿子怎么就得了自闭症?就是搞不清。
记:看了这么多专业书籍;又对自己的经历进行自省之后;你觉得抑郁症最需要正视或纠正的是什么?
李:很多病人都偷偷摸摸的;好像是见不得人似的。李欧梵(注:台湾作家)就说;华人世界普遍存在着一个问题;就是很少关注个人的精神世界;长期以来都是这样。所以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太太会得抑郁症。他们是二婚;大家认识了很多年了;各自离了婚以后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很甜蜜。他太太抑郁症复发的时候他觉得很恐怖。传统文化中就没有探究人的精神病理的传统;现在大家就应该注意了。中国现在不是那种“穷国弱民”了;到了要审视精神隐疾这一步了。
记:这代人的病;其实受几代人精神隐疾的遗传和影响?
李: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看过一本日本现代短篇小说选;有点似懂非懂;但有一篇记得很清楚;说有一个人被锁连链关在一个笼子里;在马戏团里表演;表演得很好;很受欢迎。后来;因为他太受欢迎了;名气很大了;很红了;有人怜悯他;打开笼子;解开他的锁链;以为这样子他会跳得更好;但是他反而不会跳了;不懂得怎么表演了。我就觉得我们的父母;包括我这一代人;也有这个问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扭曲;失去了让心灵和精神自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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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很多人说现代人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精神越来越脆弱;这才是各种精神疾病的主要原因;你认为呢?
李:一个人脆弱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有些朋友的孩子10几岁;20几岁;他们会经常埋怨孩子很脆弱、没有责任心、不努力。我就会骂我这些很好的朋友;你自己就不是很正常;因为你们的父母不正常。家庭的精神基因就像一棵树;这一百多年;每到它生长一圈就不断地砍;已经快砍断了;都没有让它长成。
抑郁症应该提高到公共健康的层次
记:就是说我们要从精神文化、基因传承的角度去看待很多现代病;而不仅仅是社会原因或心理原因?
李:对;我们以前谈精神病都是空的、虚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个病。精神疾病应该和人类、家族的精神基因有很大关系;你的血液里流淌着、继承着几代人的精神隐疾;但不像身体和外貌上的疾病那么明显。比如说你近视;你的父母也是高度近视;那这里面肯定是有遗传的。
记:但这种精神隐疾、精神黑洞已经进入了潜意识、无意识。
李:它进入了潜意识;而我们又不愿意去挖掘;去正视。我觉得有三个原因。第一种;因为童年一挖掘;就面临着对父母、对家庭的关系;就会担心自己的父母受伤害;会觉得内疚;可能反而会恶性循环。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为长者讳;为尊者讳;这是个“雷区”。
第二;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相当大一部分还没有到这个程度。“五四”的启蒙是对科学的启蒙;但是我觉得21世纪的启蒙就是要从潜意识的启蒙;从精神黑洞;从基因传承的角度来看我们的精神疾病。
各朝各代;中国人的基本教育都是从小知识分子这里得来的;包括善恶观、文化基因;大师很少。但是小知识分子软弱;国家穷了;人穷了;知识分子的锐气几代人传下来就没了。第一代像我外婆的外公;他还是有志气的。那时候他扎根在乡村当一个私塾先生;内心里是平静的。他觉得自己遵从“大道”;教这些穷困的孩子知书达理是一件崇高的事情。
记:你接触的医生的水平是怎么样的;国际上又是什么情形?
李:我2003年第一次看抑郁症方面的书;目前为止我接触的广东的这些精神病方面的医生;给我谈的理论全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不是卡尔特就是弗洛伊德;他们最多看看费洛姆的;阿德勒的也不多。而现在很多德国的、瑞士的、美国的、英国的研究成果;都是21世纪以后的成果。
我们的心理医生存在的问题就是:以前他们很闲;没有人去找他们看病;现在他们很忙;水平却没跟上来;都觉得是病人心里想不开。我翻出哪一年我去看精神科的记录;是中山×院第一个创立这个科室的、当时给我看病的老主任的记录。最后我把那个老教授“忽悠”得他没给我看病;反而我帮他看手相;把他给讲晕了。
在国际上;真正把抑郁症从人的偶发性精神疾障提高到整个社会、整个国际的公共健康这个层次;把抑郁症视为仅次于艾滋的危害公共健康的第二大疾病;并且从精神文化的角度对此进行系统研究;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候才开始进行深刻的、更接近本质的研究;重新来审视这种疾病。它换了一个角度;才开始有成就。以前一概把精神病人归结为“疯子”;一概关到精神病院里面。他们都不关心为什么会有这些病;也难以找到根源。
本报记者 蒲荔子
实习生 周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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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遭遇当代精神困境:中国传统文化是解救之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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