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攀着车子的两边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盖着鼻梁了,或者压着肩头了;然而这匹白马始终一径跑着,挺起了脑袋,伸直了那一条不时打着臀部而光秃得活像鼠尾的尾巴。约瑟甫 ;里韦,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只屈在身躯下边,双肘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吐出一种类乎母鸡召唤鸡雏的声音,使得那匹矮而小的马竖起了双耳,并且加快了脚步。
碧绿的郊野从公路两侧展开了。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地铺开了一幅黄澄澄的波动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远处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经长大的裸麦丛里,许多矢车菊露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韦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片像是整个浇着鲜血的地里满开着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热烈的花被白马用快步拉着前进,它偶尔在一座农庄的大树后面失踪,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娘儿们飞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无人色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儿什么也没有吃,里韦太太连忙迎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为巴结。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着点儿东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而挪开了。
吃过一份炒鸡子儿,跟着是一份炸的肥肠包饺子,再浇上些烈性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欢喜了。为了表示敬意,里韦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而他的妻子照顾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您可合意?”无数竖在墙跟前的木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阵新出刨的木头香味,一阵细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问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来。
于是,这一行人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穿过的很小很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荫了当地的商家:肉店,油盐作料店,细木作,咖啡馆,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绕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燧石块儿砌成的,没有任何艺术作风,并且顶着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东罗西布的树丛所剖分的,树丛里藏着好些农庄。
里韦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堂皇皇挽着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妻子完全因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讶,钻在拉翡儿和飞尔南荻二人之间,圆球样的乐骚同着老母鸡露绮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佛洛娜,三个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了,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一幅掀起的窗帏教人望见了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撑着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妇人,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甫 ;里韦的女孩子第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木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前面,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尖锐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马丹阻止大家走进堂里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周,又列举了那些主要财富,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约瑟甫 ;里韦才领了这一群妇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狭小的,他们派定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里韦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觉;他妻子和他的姊姊同床,而飞尔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边的屋子,露绮思和佛洛娜都在厨房里的一铺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乐骚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木阁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这天夜间就睡在小木阁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娘儿们都带着那种温柔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温存一番,这种装腔作势的职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鸭子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抚弄着她那些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这样做。
白天里的光阴早教她们够受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连忙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寂静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动并且远达星群的寂静。姑娘们素来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晚会习惯了的,这时候睡熟了的乡村的无声休息使得她们彷徨起来。她们有点儿毫毛倒竖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从骚动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她们一到床上,就两个两个互相箍着来抵抗这种来自田园的宁静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袭。但是驮马乐骚独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惯于空着臂膊睡觉,所以这时候竟感到受着一种空虚难堪的侵袭。她正在床上辗转不休,无法入睡,忽然听见了她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哭泣的轻微呜咽之声。她吃惊了,轻轻儿叫着,于是有一道断断续续的小声音答应她。这正是那个素来和母亲同睡的小女孩子,这时候在小木阁儿里面感到很害怕。
乐骚心花怒发了,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免得惊动了谁,再走去找那个孩子了。她引着她到自己的热烘烘的床上来,抱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着,体贴入微地保护她,用种种夸大表情的爱抚裹住她,随后,自己宁静了,便也睡得着了。末了直到天明,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信徒,始终把自己的脑袋紧贴在这个妓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5点钟。《早祷曲》的钟声从礼拜堂的小钟塔上连续地响着,惊醒了这些素来只能用睡到午前来补偿夜间疲乏的贵妇人。镇里的乡下人已经都起来了。当地的妇女们都挨家挨户忙着,活跃地谈着,小心谨慎地捧着好些浆得硬挺挺的像是纸板般的麻纱短裙,或者好些非常长的蜡烛 ; ;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识。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照着整个蔚蓝的天空,而地平线附近却留着一层略带淡红的色彩,像是一层被黎明之光冲淡的色彩似的。许多群的母鸡在各自的门前闲走;不断地有一只黑颈金毛的雄鸡,抬起它的戴着朱冠的脑袋,拍着翅膀,并且迎风唱着它那种使得其他雄鸡都跟着唱的嘹亮歌声。
好些车子从附近的村庄里来了,在各处的门口卸下了好些高大的诺曼第州的妇女们,她们身上都穿着深颜色的裙子,胸前都搭着一幅用古式银质装饰品扣住的围巾。男子们呢,都有新的方襟大礼服上面或者后襟长尾已经走样的绿呢的古老晚礼服上面罩着蓝布罩衫。
到了驾车的牲口都牵到了马房里以后,沿着公路,排成了两行由式样不同年代不同的车子组成的行列,有乡村的四轮运货篷车,有运货敞车,两轮敞车,两轮客车,大型运人敞车,这些车子或者前部栽在地上,或者后部靠在地上而车辕仰着朝天。
细木匠的家里活动得像是一个蜂房了。那些贵妇人身上只穿着短衣和短裙,背上披着又稀又短的头发,那种看去像是由于使用而褪了颜色受了磨折的头发,共同照顾那女孩子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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