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赵丞相府两位贵妇人恨得牙齿痒的时候,赵行德正陪着未来的小舅子一起叹气。在李府的书房之中,除了一面朝南布置着门窗桌椅之外,三面书架皆排满各类书籍,散着淡淡的灵香草的味道。两本书摊开在宽大的桌面上,赵行德负手背对着门窗和书桌,明亮温暖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入书房。李若虚却愁眉苦脸,一再叹气。他容颜俊美,因为年龄才十六的关系,身材还很单薄,嘴唇上只生着浅浅的胡须,却一副为情所困且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怎么就念念不忘了,难道是中邪了么?”赵行德笑道,清明那日郊游之后,李若虚便打听那淡黄衫绿罗裙的女子,孰料打听来去,竟然是极受今上宠爱的张贵妃所出的公主赵环,李家虽然是世代书香门第,要高攀皇室却难如登天。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唉——”李若虚再叹了一口气,默不住声。赵行德看着他因为睡眠不足而稍显苍白的脸颊,暗道:“李家的人都这般多愁善感么?”伸手拍了拍李若虚的肩膀,开解道:“何必为一个女子如此自苦呢,只见了一面便惊为天人,说不定她只是衣饰华丽,卸了妆之后,容貌连中人之姿也不足。”
李若虚却闭目回想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远观皎皎若朝霞,近看如清水出芙蓉,绝不会只是中人之姿。”赵行德心下摇头,道:“赵环既然是今上的掌上明珠,平常必定骄纵惯了,你是和她相处未久,若是一起呆上个十天半个月,肯定受不了公主的脾气。”
李若虚却道:“形貌为心性之表,虽然吾和她只说过一句话,但决不会是你说的那样。”言语之中竟然带了几分怒意。赵行德暗暗叫屈道,我这不是为了开导你吗,笑道:“若虚,你还未经世事,怎能说一眼就看透人心。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样的感情,岂是见上一两面,说上一句话就能确定不移的呢。须得有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李若虚通红着脸,正要反驳,刚刚找到点说教感觉的赵行德却止住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依我看,你是你家教太严,接触女子的机会又太少,因此见到了一个小丫头便沉迷了进去。就好像没有尝遍诸般美食的人,偶尔尝到一道好菜便要天天吃它一样。更何况这道菜你还只是看了一眼,连尝都还没有尝呢。唉,怎能为一棵小树就放弃森林呢,何况这棵树离你还有十万八千里。”
李若虚抬起头正要说话,神情却是一愣,脸现尴尬之色,住口不言。见他并未接茬,赵行德便大包大揽道:“这样,吾和巩楼的师师姑娘有几分交情,带你去见识一下那里的风月,你再回味我这番话有无道理。”李若虚却面露尴尬神色,讷讷道:“吾是绝不会去的,这可不行。”赵行德笑道:“你今年也年满十六了,也该。。。。。。”他注意李若虚只顾望着自己的身后,便止住谈笑回头望去,顿时张口结舌。李若雪站在书房门外,俏脸微红,见赵行德回过身来,便将目光移到别处,檀口微张,胸口起伏不停,看脸色似乎是生气了。
“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李若雪可以随意出入书房,赵行德却不能在内院找李若雪解释,心情郁闷之下,想起和康德裔还有约,便叮嘱李若虚代自己好生向他姐姐解释,又答应小舅子下次贴揭帖的时候带他一同前往,方才唉声叹气地从李府走出来。
当初李若虚现赵行德在写揭帖,那几张揭帖正好又是攻击当朝的权奸的,便对赵行德的风骨仰慕得不得了,以为这才是清流士子当做的事,坚决要求参与进来,赵行德心下暗道,我今日为清流攻击权奸,明日说不定便要为权奸攻击清流了,不过贴补生活费用而已,这种卖文的事怎好让你参加进来,一直都没有松口同意。但出了今日的误会,赵行德要拜托李若虚去向他姐姐说好话,只得答应了他。
康德裔的住处在福海行汴梁分号后面。“看来此人是个大富商了。”赵行德将名帖交给门房,打量着高大得违制的门楣。福海行乃是江南一带商人合股开办的百年老店,也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商行,总号设在金陵,原先叫做浮海行,做的是买船出海的生意。后来商行中人嫌“浮海”二字太过粗陋,便取“福如东海”的彩头,将商行的名字改成了“福海”二字。福海行的分号和生意遍及各国,东至日本、高丽,西至大食,中东,南至安南、天竺、三佛齐,甚至和出产昆仑奴的层拔国也有往来。从汴梁到金陵,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宦投了股份在浮海行里食利,若康德裔在福海行中颇有地位的话,在汴梁修筑一个违制的高大门户又算得什么呢,说不定开封府尹大人每年都从福海行拿红利呢,赵行德笑着摇了摇头。
出乎赵行德意料之外,康德裔穿着宽松的白袍,脚踏着木屐,亲自到门口将他迎进了书房,仆人摆好茶具之后便退了出去,赵行德四下打量,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商人的书房,感觉非常的奇怪。
通常商人的书房,书籍一定非常精美,而且因为仆人经常打扫,往往都一尘不染,但只要和书打交道多的人,自然而然地在这些书上感觉不到人气,各种书分门别类的整齐码放在书架上,好像从来不曾被翻动过,反而是放置在案头的账本和契据的簿子,往往因为主人经常检视,而将又硬又厚的封皮磨得起了毛。
康德裔的书房却并非如此,各种各样的书籍新旧不一,从显露的封面题目上看,既有诗词兵法史籍之类,也有星象医占卜之类,甚至还有农书,既有装帧精美的,也有极为简陋的,杂乱无章的插在书架上,越是接近书桌的地方就越乱,应该是放账簿的地方,却整齐地码放着一扎书信,一把银纸刀随意放在旁边,墙壁上挂着弓囊箭壶,另外还有一把剑,赵行德也曾仔细研究过这时代的兵刃,一望便知这剑并非佩剑,而是能够搏斗杀人的利器。
康德裔亲自将茶水斟满,笑道:“四海为家之人,为了求学问进益,酷好读书。日积月累越来越多,吾又时常搬家,这些累赘却总舍不得丢弃,总要带在身边。”他说话时候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斜倚在竹椅上,仿佛和赵行德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的随意轻松,举手投足间中透出一股自信。
赵行德端起茶盏,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嘛。康公子射艺惊人已让人叹为观止,原来还是文武双全之人。”康德裔却摆摆手,笑道:“赵兄也不遑多让啊。”
一番谦让寒暄之后,康德裔叹道:“以赵兄的才华,出仕是迟早之事,只不过,如今大宋君上昏庸,蔡京、李邦彦等奸臣当道,我看赵兄的人品,若进入官场,就如同明珠投入泥沼一般。”
赵行德不想初次见面的人竟敢说出这等诽谤朝政的话来,笑道:“世上何处皆是善恶杂陈,哪里不是藏污纳垢呢,若是正人君子只顾洁身自好,岂不是将世道交给奸佞之人。”康德裔微微一愣,转动茶杯,沉吟道:“想不到赵兄有心清扫天下,竟是如陈仲举那样的心胸。”
赵行德拱手笑道:“岂敢,只不过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二人大笑,康德裔也不再劝说赵行德,只与他说些夏国、辽国,乃至更远处的罗斯、突厥国的见闻,他的阅历既广,见识又深,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赵行德听罢后叹道:“以康兄之才出仕,方是社稷之福。”康德裔一笑置之。
此时有一名脸色沉峻的仆人从外面进来,将一张纸条交给康德裔,康德裔当着赵行德的面打开匆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将纸条卷起来揣入怀里,仍然谈笑自若,赵行德却隐隐感到他有些分神,便知机告辞。
康德裔将赵行德送出门外,并不返身回府,而是匆匆行至熙春楼,也不经通秉,径直来到已经被罗汝楫买下的歌姬所居住的绣房之外,先匀了匀呼吸,咳嗽一声,伸手在房门上轻叩了两下。
“你来干什么?”她素颜若洗,随意挽了个堕马髻,身上披着件半旧的淡绿罗衫,已没有为太子献舞时的艳冶倾国之色,唯让人瞧着舒服而已。
“我来阻止你。”康德裔沉着脸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话语间带着淡淡的寒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德裔强硬地说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却退后了半步,康德裔的手在半空一滞,叹了口气,缩回了来。
韩凝霜冷着脸,看着康德裔失望而又失落的神情,星眸微黯,旋即将目光转到一旁,低声道:“殿下身份贵重,最好不要和我这样国破家亡的苦命弱女子混为一谈。”
“母后已经同意了,你跟我回敦煌吧。”康德裔盯着韩凝霜的侧脸,此时虽然是正午,但看她脸上的神情,却似在夜晚的月光下的一个幽灵,苍白得让康德裔心头没来由一阵心疼。
“是吗?”韩凝霜冷冷道,“皇后陛下不再担心我是红颜祸水?”她伸手扶了一下髻,淡淡一笑,这含着千般妩媚万种风情的一笑,在康德裔眼里却像万年寒冰一样冷,“陈康,你还是自己回敦煌去吧,”她目视着窗外正午的阳光,似对康德裔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责任。你我的路,是不同的两个方向。”
“凝霜,康德裔缓缓道,“你处心积虑,图谋进入宋国太子东宫,以你的才华心机,又有韩氏故人旧部相助,立为正妃并非难事,日后晋位皇后,待赵柯驾崩,就仿照刘、高、曹三位太后旧例,临朝听政,届时你便要推动大宋北伐辽国,以报当初辽国诛杀韩氏满门之仇。”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某种决心,道,“但是,我决不容许你这么做。”
康德裔说话的时候,韩凝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她猛的抬起头望着他,双目圆睁,紧握拳头,厉声道:“陈康,你凭什么不容许?”她气喘吁吁,用手抚了一下剧烈起伏的心口,“夏国的国策,乃是守根本之地,按兵观天下之衅,一击必得二虎。我推动大宋伐灭契丹,宋国亦元气大伤。”她惨然笑道:“这事总有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到那时,夏国正好一统天下。”
“哼”,康德裔脸色生寒,沉声道:“我大夏还没有卑鄙到用女人做交易的地步。”他语调稍缓道,“大夏自先祖建基以来,上下一心,百业兴盛,国势蒸蒸日上,反观辽宋,变乱不断,上则主昏臣奸,下则哀鸿遍野,在我眼中,那些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你不需要做无谓的牺牲和陪葬。”
“无谓的牺牲?”韩凝霜仿佛被刺痛了一般,她看着康德裔,沉声道,“以夏国之强,为了不付出这样的牺牲,宁愿再等五十年,一百年是么?”她因为情绪激动而稍微提高了声量,“你们能等,我却不能等,哪怕一天。你见过当初高丽王将逃难的韩氏一家老幼交给契丹后,男丁全部杀死,女儿备受蹂躏的惨状么?契丹灭我韩氏后,汉人已是猪狗一般的贱民,你有过霉的粗糠都吃不饱的日子么?你见过辽东工房里的奴隶没有活过四十岁的么?你见过一匹马换五个女奴么?你见过么?”她握紧了拳头,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水,凄然笑道,“你知道么?”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跟你说这些无谓的东西干什么。我倒忘了,在没有大夏两府的同意,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意征兵宣战的。两府是绝不会同意做出这样‘无谓的牺牲’的,是么?”
康德裔被她问得语塞。按照夏国的制度,若是要与敌国开战,需得到护国与柱国两府同意。夏国土地广大,东部以函谷关、黄河与宋辽为界,西部国境已经越过葱岭,抵达河中之地,与狂热信教的突厥人以及野心勃勃的罗斯国接壤。初立国时,河中几乎没有汉人,为了巩固河中,夏国举全国之力,以兵力强行将鼓吹祸国干政的几种邪教镇压下去,又从关中、把巴蜀两地往河中移民垦殖,百年积累下来,在葱岭以西定居垦殖的国人达到五六百万人,才算是让华夏的势力在葱岭以西扎下了牢不可破的根基。
而随着在葱岭以西定居繁衍的人口越来越多,两府也越来越注重维护夏国在西部国土的利益,两府更倾向辽宋之间保持一种稳定而微妙的平衡,不让任何一国独大,夏国便能够以最小的代价维持东部国境的安全。
“若论威胁的大小,西面罗斯、突厥等胡国乃吾国宿敌,河中四战之地,一旦后援不及,他们便要乘虚而入。若要开疆拓土,石山东西两侧,阿尔泰山以北多是无主之地,往南的天竺诸侯也极衰弱,只需徐徐垦殖蚕食便可。东部边境本来无事,何必付出军士宝贵的鲜血和性命,去和辽国、宋国打仗?”这就是两府的定策,即便是陈氏皇室,也不便强行在东部擅开战端。
康德裔沉默了半晌,下定决心道:“虽然目前无法说服两府攻伐辽国,但我也绝不容许你嫁给赵柯。一则赵柯与赵杞的皇储之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二则宋国朝野上下厌战,就算你当真临朝称制,一意擅开边衅,必定是声名狼藉,遭受万人唾骂;三则,”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就凭赵柯那个废人,根本配不上你。”
“既然是殿下一定要阻止的事,自然没有成功的希望。”韩凝霜冷冷道,她转过身躯,眼中隐隐孕有泪光,用单薄的背影对着陈康,低声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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