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此刻已然宽衣……叶氏素来重礼,我自幼便被教导当不欺暗室,今日却……缓缓深吸了口气,我轻轻推开了门,西门吹雪是男子,必……不介意,更何况我确有所感,我目光一冷,白云城绝非容人来去自如之地,叶孤城亦非心慈手软,若当真有人胆敢妄为……拔你的剑!
屋中太暗,我自外间随手取了一座青铜烛台,但未及点火,便急急往人声处寻去,却刚一踏入里间,便听一阵轻佻不端的调笑声响起,接着,便是西门吹雪的声音:“宫九!”语声惊怒,全不似平素里冷酷淡漠,几乎判若两人。我却已是顾不得细思异处,但听呼啸风声,便知两人交缠极近,甚至西门吹雪似是处于下风,心底忧急交迸,立时探手燃烛。黑暗之中不比白日,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且剑乃凶器,而今时,我却是关心则乱,已然没有把握,能循声刺去,而不伤西门吹雪毫发。只是,这一刻,我急于点起蜡烛,心底却是仍有另一层隐忧缓缓浮起,黑暗之中两人身影纠缠一团,乍然响起的笑声又是如此,令人难以启齿的轻佻,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握剑之手,一时间,亦不由的缓缓加力……
烛光一起,屋中便自大亮,而自夜色褪去的那一瞬,我便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至顶,那个流俗不端,一派轻佻的宫九,此刻竟然正握着西门吹雪的手!昼夜辗转,断肠苦思,我心心念念,尚不敢轻轻一触,犹自只恐索求不足,贪心太过,这个人!一时间,汹涌的杀意似是绵绵不尽,过往为名利权势所重重蒙尘的心更似乎瞬间即被荡涤一空,仿佛又回到了往日决斗之时,天地俱忘,眼底亦只余一人的心境,耳中则响起自己寒意入骨的语声:“不知宫少岛主有何事要说?”叶氏前朝皇裔,犹存宫中密刑可任君选用!
西门吹雪趁势震开了宫九的手,飞跃至我身旁。我一面冷冷盯着宫九,余光却终是不由落向西门吹雪被他握过的那只手。只见莹白如雪的手上,还浅浅的浮着一层被施力压过后,留下的淡粉,我的心头,便如被重重拧过一般,又是酸楚,又是刺痛,想及无数时日来,唯有梦中,方得再现那日惊鸿一瞥的小半截,凝水含露的雪白手臂,心中暴涨的冰冷怒焰,更是陡升:“宫少岛主想对西门庄主说什么,不知叶某可有幸旁听?”
我缓缓绷紧浑身每一寸筋骨、肌肉,右手松松垂下,眼睛却是分毫不错的死死盯着宫九,杀气愈浓,心中却只是悔意无尽。施展天外飞仙,需要极空旷的场地,而此间,却实在太小,但我更悔的,乃是往日只求一剑毙敌于剑下,及至如今,出手愈利,对手反而死的越快,甚至心头一冷,便已身死。可叹叶孤城一生自负于剑,今日才知,武功差些,却原来也是有好处的,人生至此,实是利弊难辨。
于我而言,当务之急,已是尽速生擒下宫九,交付刑堂堂主来处置,但自今日之事来看,日后我还是当抽出些空暇,与下属细细研习探讨一番才好。毕竟纵使身为城主,也终是艺多不压身,况且如今日之事,交由旁人,到底有推诿塞责之嫌。但下一刻,我便终是为自己之前的优柔寡断后悔,只听宫九道:“城主打得什么主意,宫某也就打得什么主意,况且,城主接近西门庄主的目的,难道就和宫某有什么不同吗?”
这一刻,宫九面上的讽笑便如针一般,生生刺在我的心头,纵然明知,这只是扰我心智的惯常手法,但往日,我能心如止水,一剑在手,便无人可撼,而今……或许确然如人所言,做贼心虚,我终不能只作未闻,再继续神与剑合下去,在这一刻,我的剑,已然出现了破绽,只因我的心,早在数月之前,或许更早在我听到西门吹雪之名的那一刻,便已然出现了破绽。练剑炼心,心若有暇,纵然剑已无暇,亦是全然无用。而我,毕竟已再不能如初见之时,为剑而去,以光风霁月之心,面对我这世间唯一的知己,面对西门吹雪……
乍然间被人揭破心底最深的隐秘,我的面色,亦不由的冷了下来,原来,我自以为的无人可知,只是笑话,便连不相干之人亦能一眼看穿,又原来,这世间亦有与叶孤城一般眼光独到之人,能够看到西门吹雪的好,而非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我确然,亦无资格指责他,毕竟,我亦对西门吹雪,起了不该有的妄念,但既然心生此念,便认下又有何妨,叶孤城孤傲一世,绝非敢做不敢当之人!西门吹雪,你若无此心,自然万事皆休,否则,当今之世,能够真正的了解你,可堪为你知己之人,舍叶孤城,又岂有第二人!我只默默抿紧了嘴,湖边一眼便从此心魔骤起,或许,当真是,叶孤城太过多情……但西门吹雪长久的沉默,又隐隐间,令我心底升起了万一的企盼,或许今生缘起,便在今日……若真有幸,我冷冷瞥了一眼宫九,看在今日份上,翌日登极,允你入宫便是!
叶孤城番外(十二)
冷冷望着对面的宫九,尽是刀光剑影于无形之中,但是在这一刻,我心底所想,却完全的远离了眼前的对手,心心念念间,纵有太多的话欲出口,却终究是只能沉默以对。当坦诚相告,还是当虚言矫饰,我心中自有定论,只是,我虽不欲巧言蒙骗西门吹雪,但面对着那样凌厉森寒,却又深邃无伪的眉眼,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妄念,却终是无法就这么直言无伪……对于这一缕妄念,对于情,叶孤城,终究已然无法如过去尚不解情之一字的自己一般,心怀磊落了。
正逢西门吹雪冷冷开口:“月朗星繁,两位不妨出去,还可交流的更加尽兴。”我微微垂眼,夜半入室,不请自至,得他这般回应,亦在我预料之中,能未立时作色,于叶孤城已然是望外之喜,岂还敢犹有怨言,但宫九却似是并非这般想。西门吹雪已然开口逐客,他却仍不死心:“西门庄主不想知道宫某半夜来此,到底想说些什么吗?”
小人!我心中怒极,但心底那一丝隐忧,却在他这一句吐出之后,便已乍然无踪了。只为一点,纵然我亦对西门吹雪所知不深,但无论西门吹雪是无情,还是有情,我都决然不信,在他心中,会看重如此人物。叶孤城亦有自信,纵然秉性有别,但究其骨里,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却自始至终,皆是同一类人,同样心高气傲,同样目下无尘,亦同样,眼中心底,只有剑,只是,如今的叶孤城,除剑之外,心中,又自多了一个人,多了西门吹雪……
说是无忧,心亦有忧,纵然心底明了那人绝不会在意此类旁杂,但到底心内有亏,随着宫九话音一落,我的身体仍是不自觉,亦不可自制的紧绷起来,及至西门吹雪冷冷一句:“不想。”之后,方才不知不觉间凝起的通身气机方略略一松,但是,短短片刻,我终是无法忘记宫九之前所为,眼中温度仍是缓缓降下,口中却是勉力维持了礼数,邀战。既为武林中人,以手中剑决高下便是应有之意,自学剑之日起,叶孤城便已时刻准备殉身于剑,而你既敢沾惹西门吹雪,想必,亦不惧死。今日风月正佳,何妨一战!
站到了院外,深吸了一口气,清寒的空气灌入,瞬时激的我神智一清,眼中寒意愈甚,方才因自己深深埋于心底的那一缕私心妄念,而于心内激涌不已的冷厉怒意却是渐渐化为了无形——生死立判之刻,冷静永远比愤怒更有用,而一个冷静的剑客,也永远比一个满腔怒火,难以控制自己的剑客更可怕。宫九的剑锋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即使从未捧在手上细细品鉴,我亦心知,这是一柄好剑,一柄截金断铁,吹毛断发的好剑,寒光如水,杀意袭人,只是,可惜了。我双手软软下垂,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筋骨,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放松,但是,我冷冷盯着对面的人,心里却是明白,只要他稍稍一动,我的剑,必然就会贯入他的胸口!
宫九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耐心,手中剑尖不住轻颤,遥遥罩住我通身大穴,人却仿佛在这一刻,化成了木雕石塑一般。若无西门吹雪之事,或许,我真的会对他另眼相看,毕竟,如今这世间,真正的高手,真正懂剑,而又善于用剑的高手,实在太少。而宫九的武功,若我未看错,比之我,亦不逊色太多,但决斗之际,往往只争毫厘,一线之隔,便已是生死立判!我的目光在这一刻冷冷凝起,而你终究不比西门吹雪,亦不如我!一滴冷汗,顺着额头,缓缓滑落至宫九的眼睫上,就在这滴汗水将落未落之际,我动了,剑出如雷霆!
这一剑并不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最凌厉的一剑,但必然是我至今所挥出的,杀意最重的一剑!这一剑挥出,杀气之重,犹胜剑意!剑光在一瞬间,将宫九隐于夜色下的脸映的一片苍白,而我,却已在等待,剑锋所过之处,那飞溅起的,一片刺目的鲜红。是的,我在挥出这一剑的一刹那,便已知道,这一剑,绝不会落空!而辉煌华美的剑光交映着,于寒冽如水的剑锋极处,乍然飞溅迸散开的鲜血,本就是这世间至美的极景,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与之相比的极致美景!然而,便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忽然掠过了,西门吹雪的影子,那一日湖边,鬓发滴水,眉眼含怒的影子。于是,在这一刻,我的心头,不由自主的,忽然间微微颤了一颤,动了一动。一刹那间的心神乍摇,不足以撼动我的剑势,但却足以让我的剑,在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偏上那么几分,于是,剑入,血溅,而宫九,还活着。
我几乎不可置信,这一剑,当真是出自我手。叶孤城自幼至今,经历了无数挑战、生死之决,而无论何时,我总能将手中剑,准确无误的送人对手的胸口,从未偏过一分,而这一剑……纵然心智稳如磐石,我仍是不自禁的怀疑起来,莫非自己,当真是自悯人生寂寞,高手难得,故于无形中,不由的手下留情了?抑或是,出手之际,却是临阵分神,想起了,那个绝不该在此刻想起的人……
神思乍散间,耳际忽然响起了,声虽不高,但于我耳中听来,却是几如雷鸣般震人的粗喘声。似带着粘腻的、狂热的渴望,声声传入耳中,直透心底,更于惶惶间,直欲激起我心底最隐秘、且自那不可告人的一夜之后,再也不敢回视的念想,几如催逼我,正视自己心底对那人,对西门吹雪,最不堪的渴盼……
静心凝神,竭情敛欲,我形容更冷,手上正欲施力贯入,一抬眼间,却是乍然见到宫九满面赤红,目光狂乱,似是全不顾正透胸而入的长剑,浑身震颤抽搐着,便欲向我迎面猛扑过来。一瞬间,迎上宫九迷乱炽热的眼神,抑制不住的,身形便是略略一僵。自长成至今日,我何曾见过如此无礼,而又疯狂的目光,令人几疑不为常人所有。然顾不得细思,宫九究竟是隐疾发作,抑或是中了某种异毒,一见之下,我几乎无法自制的,立时不由的便要飞身而退。然而,在这一刻,另一人如电般的目光却自身侧直直投来,纵然毫无威势冷厉之意,却生生将我的身形,死死钉在了原地,而脑中更如惊雷般瞬时警醒,西门吹雪,仍在看,此刻,他仍在看着我……
这一刻,我虽不知,西门吹雪眼中投向我的,究竟是何种目光,但是,冥冥中,不知为何,因了这道目光,我却似自四肢百骸间,乍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瞬时便将那股自对上宫九那双赤红狂乱的眼睛时,便难以抑制的,由心底瞬时涌出的惊滞之感,彻底消泯而去,而在此时,过往的,属于叶孤城的冷静终于又再度径自回到了身上。劲力回撤,原本迅挺直刺的长剑只略略一缓,随即回势猛夺,紧随之后,便是抬脚急踢,直取胸腹之间,眨眼功夫,便已运足通身劲力,于身形不晃不摇间,已是生生将之踢飞出了数尺之距,激起了一阵尖利刺耳的惨叫声。
然而,听到如此惨厉的叫声,我心中却是殊无畅快得意之感,心中唯剩忧怒更甚……此等人物,我竟已然无法一剑诛绝了吗?莫非,真的是心中有情,剑下便已再不能无情?纵然深知习武之道,如逆水行舟,却终是为情自苦以致今日,然而,即便如此,叶孤城此刻心心念念的,却仍是那寒意凛凛身影,仍是西门吹雪,难以断绝……只为心中妄念,今日所为,叶孤城已是大异往常,难以定心,于公,置白云城治下之民于险地,于私,亦有负数十年来一身雄心傲骨,而这一切,却俱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此刻闻得宫九的惨呼,纵知自己实是迁怒于人,亦不由得急往前至,重重一脚落下之时,脑中却是不禁闪过了幼时所习的一门粗浅功夫——千斤坠,脚下亦自随之运力压下。耳中随之响起的惨呼声更加凄厉,但不知是否因我定心大失,竟觉脚下宫九的声音,似是隐隐变调,更似是带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之意,一时间,让我不禁浑身微微一热,不止呼吸一顿,脚下亦是不由的一顿,只差分毫,便会忍不住,转头望向身后那人……但,终归是自幼一番苦功并非徒劳,只略略一滞,我便随即醒过神来,脚下千斤坠之力,随之愈重。叶孤城过往,亦早闻武林中尚有音功邪术,擅能诱人迷失己心,却未尝想今日竟是险险入彀。若在往日,我练剑数十年,心念之坚,自信更胜铁石,但时至今日,心中却已然是有了破绽。妄念一日不消,心魔便一日仍留,但倘若我当真一时心窍被迷,对西门吹雪做出了不敬之举……想至此处,脑中一闪而过的,俱皆是当日梦中,种种不堪,却无论如何亦无法于心头彻底磨灭的景象,心底却是只余苦涩,绵绵不绝,或许从此,便连这一丝念想,亦不可留了……
那一声声愈发让我浑身发热的嘶喊呼号,仍是一声响过一声,于耳边萦绕不去,直催的血脉激涌不休。眼神一冷,我立时垂下剑尖,目光却是不由得落到了宫九腹下。早先听闻,宫中内宦净身之后,声音尖细刺耳,但不知,此一剑落下,倘若喉音骤变,可还能继续施音攻邪术,扰人心神!又或是,继续从旁挑惹西门吹雪……剑尖寒光夺人,然正欲就势下落之际,我却是忽觉落脚之处原本绵软一片的肌肉瞬时紧绷,迅即飞身后撤,却已是不及,但见宫九身形闪电般一弓,一手急探,瞬时便扣上了我的脚腕,虽是立时运劲急抽,就势抽回脚,却已是不可避免的踉跄几步,下盘不稳了。
峰回路转于刹那之间,不过如此。看着靴上犹留的乌黑的残痕,耳中犹自响着宫九临去时的狂妄笑声,我冷冷垂眼,面上如罩寒霜,然而盛怒之余,却是难以言述的自惭,与难堪。竟然……未曾想到,叶孤城亦有今日,更未曾想到,这般难堪无以示人之景,却是于刚刚,分毫不漏的落入了,我所最不欲其所知的那人,落入了西门吹雪的眼内。于我而言,这一点,较之方才令宫九得以于我剑下从容逃去,更令我深觉无颜以对,今日方知,何谓之,骄兵必败。已被重伤之人,叶孤城竟亦拿之不下,且被他狂笑着逃出剑下……这样的叶孤城,却是与自己齐名于世,并称宇内之人,想必,西门吹雪的心中,纵然无有愤怒不屑之意,却只怕,亦不免心生失望之感,甚或,深觉受辱,亦未可知。
原本我尚有意一吐心意,是喜是怒,叶孤城尽皆坦然领受便是,然而,经此一扰,却是再也无颜出此妄言了。此时,我已是只恐自西门吹雪眼中,察出一丝一毫的鄙弃之意,徒自于心头更添一丝血痕,而此时此刻,我更是已然失去了直面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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