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时不时地弹弹烟灰,可他从来没有转过头来注意我一下。他还是不停地抽烟,一句话都不说,两列火车沿着钢轨“唰”地一下俯冲下来,然后他的周围就烟雾缭绕了,仿佛是在云端一样,他也成了孙悟空。我就是坐着这两列火车一直驰骋到到后山的。
后山上有许许多多的树,都是我娘要我们找的那种结籽的。这些树都是公有的,从来没有人管,所以也就说不上是抢。况且有好多人都是连枝一同砍回去的,又可以当柴烧。难怪我娘老是叫他们强盗了!有两个穿黄色制服的工人在山上伐树。我老早就看见他们了,他们没有发现我们。我不认识这两个人,我爹好像也不认识他们,他连个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他们肯定不是附近的人。
“他们砍那些树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爹根本没有理睬我。那些电锯发出的锯木声刺耳得很,锯末都开始在他们脚下飞起来了。我爹还是没有理我。我跟在他后面不敢出声。
“爹,我们快打吧,要不然他们会砍光了。”
他瞪了我一眼。那根短短的烟屁股还被那两片芜杂粗糙的嘴唇紧紧地夹着,那干硬的短髭雄伟地屹立在脸皮上,它们深深地扎根在那里好多年了。我爹放下那个弯弯的铁家伙,看了看不远处那两个伐木工人。我怕自己的无聊会醒过来,就背着筐子在山脚找找有没有别人不小心漏掉的籽。我爹在附近转了转,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收获,就又开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了。我没有事情好做,他们哪里会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呢!我用带过来的那跟长棍扫出一块空地来,盘着腿做下来,电影里三打白骨精时孙悟空也是这样坐的。我爹又伸手去掏烟和火柴了。他手上的食指和中指都变成了焦黄色了,不知道是干活干成这样的还是被烟熏烫成这样的。他经常用烟草去堵自己的伤口,不仅仅如此,有一次我娘割草时不小心伤了手指他也用烟草去堵了,结果被我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的头断了也用这东西去堵吧!不过我爹的这一招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我得实话实说,上次割破了脚指头就是他用烟草给我堵好的。
我爹从纸盒里抽出支烟来,习惯性地将烟头在掌心轻轻敲了一下,看起来的怕烟头前面的烟草掉落下来。他捏着它,塞进紧闭的唇里,又从火柴盒里抽出根火柴来,俯下身子。“嚓”的一声火柴着了。他用双手笼住火,好不被风给吹灭了,叼着的烟在低头的一刻被准确地送进了两手间为插入一根烟而特意准备的缝隙。他的两眼有些细眯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快拧成一块了。嘴唇两边的肉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了,只留下个空空的骨形。由于现在有些风,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熟悉地甩甩手腕就将火给熄灭,而只是伸展开了手指。于是一个火种就被清风给采摘走了,无声无息的。随着两根焦黄的手指夹起烟来,两列火车又迅速地从那两道铁轨上飞驰而下了。不过它们马上就被风给吹灭了。
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弄不清楚为什么在那个烟被风吹散的时候,我会突然记起我们班上的那个妖冶的女同学来。我记得自己那时的新奇想法,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想法后来影响了我对大多数女同学的看法,直到现在还是如此。那时看到我爹喷出的烟雾被一阵微风吹开了,那烟被刮得东扭西歪,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由此而联想起班上的那个叫做玲玲的女同学。这个叫做玲玲的女同学是从城里转过来的,我不知道一个城里人为什么会到乡下来读书,他们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可好多了。玲玲老是每天打扮得古里古怪的,两个面颊上都涂得红红的,鼻子上和额头上都擦了什么东西,黄大明有一次跟我说她擦的是粉。我那时以为黄大明说的粉是我们家里擀面条时用的粉,就问她把面粉涂在脸上干什么。玲玲听我说她脸上擦的是面粉,很生气,两手插在腰间——我后来发现她的这个动作是从她娘那里学来的——骂我是乡巴佬,而且还挺起胸脯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是城里人。城里人就该要擦粉的。”她的那双小眼睛都几乎望到天上去了,就这两句话她分成了好几个部分慢慢地像老师朗诵唐诗一样说。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很不高兴,正要发火,她的娘过来了。她娘跟老师说了几句话就把玲玲给带回家去了。玲玲走路时完全不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屁股东扭西歪的,跟她娘一个样。从第二天起我就对这个玲玲,这个城里来的小妖精(这是黄大明发明的)深恶痛绝,再不跟她来往。
我用长棍狠狠地抽了一通那股烟雾,解解气。我爹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伐木的声音比刚才更刺耳了,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缩小。我早就烦透了,那些随着锯木蹦出来又飞起来的锯末躁热得很,它们几乎都紧紧地贴在我的肚皮上了,那些东西又干燥,又毛人,还擦不干净,我真的是烦透了。可是……我爹还在那里抽烟呢,一句话都不说,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虽然话也不多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句都不说的。大概是跟什么人吵架了。
我爹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又抽完了一支。这让我感觉到刚才忍受的痛苦似乎只不过是他抽烟过程中的一个片刻而已。他捏着那节燃烧到接近嘴巴的烟屁股,在石头上拧了拧火红的烟头。烟丝几乎已经烧完了,抽得很干净。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有这样盯着他抽烟。他每抽一口就陶醉在烟雾之中,迷迷糊糊的。我娘叫我们来打籽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想法,我爹今天根本没心思,我又没事情好做,只能像复习作业一样一遍遍地复习这样的走过来走过去。
就在我和我爹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从山那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那个身体大得像头牛,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小的那个看起来比小军还要小点,是个男孩子,跟我一样的。两个人不是紧靠在一起的,小的那个一直低着头。我看清楚了那个大人是个女人,比我娘老好多了。那个女人走路时老是左看看右瞧瞧的,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找那些籽的吧!我可不想先跟他们说话,我爹也不会先开口的。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人过来,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他的烟头了。那个比我娘还老的女人离我们很远就忙着打招呼了。我爹听见后抬了抬头,脸上挤起了两个大大的疙瘩,然后又低着头做他自己的事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嘛!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好感,她的嘴巴太薄了,老师说嘴巴薄的人是多嘴多舌的人,特别是嘴巴薄的女人。她就是这种女人。那个小男孩的嘴巴很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眼睛老是盯着女人手里挎着的那个篮子。 。。
《天就要黑了》(下)
她走到我身旁,探着身子往筐子里瞟了一眼。我看到那种眼神怒气就来了。这个女人在嘲笑我们。她的篮子里也放着我早就猜到的那些东西。
“这山上的籽都让哪条狗给吃了!”老女人气冲冲地骂着。
我爹很明显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他的手又冲着那个口袋伸下去了。一个下午他的手都不知道掏过几遍那个口袋了,这一次和前些次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话,即便是熟悉的人,他的话也不多,我娘老叫他老哑巴,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多说的。我娘这么说我爹没有人会反对,就像她说我的脑子想得太多根本不像个刚上学的孩子一样,可是这句话也并不是全部都对的,就比如关于那个城里的女同学玲玲的事情,我就犯错了。
我爹还在抽烟呢,我都看烦了。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是一个字都没有,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火心又旺盛地燃烧起来了。伐木的声音一直在继续,愈来愈响了。不知道是他们在靠近我们,还是我听得愈来愈烦厌了。现在是完全没有风了,从那个女人来这里就停了,可是我爹手中的烟却是烧得越来越快了,通红的火心一直保持着它的鲜艳。当然这鲜艳和天空一比就显得更亮了。天就要黑了。我爹现在是完全把我娘吩咐的话甩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我实在无聊透顶了。男孩子走过来跟我说话,要我跟他玩游戏。我无事可做,很乐意他的想法。那个老女人根本没有顾及他,她正忙着找她的东西呢!我爹也有事情做,他袋子里的烟还没有抽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不然无聊会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的。
“一点都不剩,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女人咒骂个不停。
“你们不再找找吗?天就要黑了。背空筐子回去啊?!”她还在说。
我爹没有搭理她。刚才脸上挤出来的两个大疙瘩也是逢场作戏一样的。我爹大概在借烟宣泄什么呢!
伐木声叮叮当当地依旧响个不停,根本没有歇下来的意思。
我爹的脚边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烟头了,最后的那个大概没有抽完就被丢掉了,正垂头丧气地飘着最后几缕烟气呢!
“回家……”我爹的嘴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来。他的脚狠狠地碾了一下那堆烟头。
“这就回家了?”就在我惊讶和不乐意跟那小孩分开的时候,我娘不知道怎么过来了。
我爹连看都没敢看我娘一眼,我猜他的手又要伸到口袋里去了。真的是这样。
“抽抽抽,就知道抽!抽了一地还不够呐!”我娘的脸上到处都是早晨天上浮着的红云。
老女人在旁边偷笑,我娘想找她评评理时她却故意背过身去了,仿佛不愿干涉别人家的私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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