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半边床,各盖各的被子,陈里予选了不靠窗的那一侧,面对衣柜背对他,将被子团成一团,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声的床没有看起来那么软,棉被是蓬松舒适的,床板却硬,只有一层薄薄的弹簧垫,和他这个人挺像。
上床前陈里予其实很累了,精神上紧绷着还不困,身体却疲乏,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然而他认床得厉害,闭上眼睛等了很久也不见睡意降临,反倒陷入另一种更为暧昧的焦灼紧绷里,隐约听见江声的呼吸声或是翻身的动静,都让他有点儿奓毛。
人生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同床共枕,居然就是他暗恋的人……挺刺激的。
思绪乱七八糟的,缠绕着偶尔冒头的隐秘臆想,变成一团毛茸茸的桃色光影——他在想江声,单薄短袖下挺拔的肩膀和少年人隐约的肌肉线条,还有分明凸起的喉结……
刚洗完澡的时候浑身都暖和,热得有些烫,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水洗过一样干净清亮,直白地看着他,盛着让人坐立不安的浓烈深情,是十七八岁特有的纯粹。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已经将所有滚烫的情话和盘托出了。
陈里予不喜欢太黑的环境,容易应激,睡前江声便给他留了一盏夜灯,光线柔和又朦胧,像床头一盏敛在云雾后的月亮。
他睡不着,索性看着衣柜上简单的装饰画,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疯长——关于从前他有意逃避着不肯去想的问题,关于他逐渐被照亮却还一团乱麻的未来。
诚然,他的养父母不允许他再走艺考,也不资助他参加培训,送他来这所已经好几届不着重培养美术生的学校,意图早就昭然若揭。
他学画不是为了升学,认识江声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以此谋生,十八年里前半程有人支持,后半程苟延残喘麻木度日,连高中前两年参加艺考培训都不算本心,只是养父母认为这样能达到他这件商品的最大利益,替他选定了这条路,他才不得不走。
现在查出色弱,他们早就放弃投资,如果真的为了升学去自学培训的内容,又似乎不是他的心之所向——何况他无意间听江声说起过志愿的学校,省内重点,老牌理工院校,每年招收艺术类考生的名额少之又少,文化分高得离谱,他脱离文化课很多年,在高考面前是半个文盲,哪怕能凭借美术上的造诣降分到最低,大概也很难考上。
从前他学画是兴趣使然,有天赋加持一帆风顺,哪怕后来落魄了,也没有想过借此谋生,活一天算一天的,二十几岁或许就离开人世了,都说天才多短命,他疼惯了,也不太介意。
直到现在遇到江声,他才恍然意识到,如果不以寻死苟活为目标,他的人生其实一团乱麻——至少在当下主流的社会里,离开了养父母他身无分文,没有所谓的文凭和赖以谋生的渠道,除了江声,他其实一无所有。
没人相信艺术家,他们只相信前途。
何况江声能陪他一年,却也不能把他像个宠物似的养在身边,陪他一辈子……
现在可能性最大的似乎还是学学文化课,把成绩提高些,然后依靠他原有的那两年准备艺考的经验和美术造诣去考本省一所无功无过的艺术类院校,地理位置上会离江声很近——只是太过平庸,如果从前教他画画的老师知道了,大概会愤然说他暴殄天物。
可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办法……就算这样,考上之后没能遂养父母的愿,大概还要受些磨难吧。
算了,连引以为傲的美术天赋都生来残缺一块,还有条明路让他走,已经很好了——色弱的人,不会做人不会处事,他没有做高塔上艺术家的资本了,该学会知足。
至少能待在江声身边。
他轻手轻脚地翻过身,借着昏昏的夜灯光,默然窥视江声的侧脸,视线一点一点摹画过少年分明好看的轮廓,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情。
怎么办呢——他在心底里默默地想,怎么办呢,我只想离你近一点儿。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已经陷进梦里的人低低“嗯”了一声,也没睁眼,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陈里予一惊,还是如实说道,“有点儿睡不着。”
他的睡眠质量向来不好,除去生病和累得过载,剩下的多数时候都要失眠,熬到两三点才浅浅睡过去,做些通常不太好的梦,再被莫须有的动静吵醒,满心烦躁地开始新的一天。
大概是睡眠障碍,胡思乱想多了留下的后遗症,一般人偶尔焦虑失眠都觉得难以忍受,到他这里却像家常便饭似的,早就能与漫漫长夜和平共处。
但江声毕竟不是他,见过他精疲力尽神思恹恹的模样却还不能睡个好觉,打心底里心疼,迷迷糊糊疼醒了,伸出手摸摸小猫的脸颊,用气声哄了句“乖,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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