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花瓶
他的心最初并不明白不幸有多么强烈;他的慌乱超过他的激动。但是随着理智的恢复,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所有生活中的欢乐,对他说来,都消失了,他只能感觉到绝望用利爪在撕裂他的胸膛。但是谈肉体的痛苦有什么用呢?有哪种仅仅身体上感觉到的痛苦能和这种痛苦相比?
让·保尔[1]
晚饭的钟声响了,于连只有时间换好礼服。他发现玛蒂尔德在客厅里,她正在恳求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要他们不要到絮伦[2]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家里去度过这个夜晚。
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得不可能更迷人,更可爱了。晚饭以后,德·吕兹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和他们的几个朋友来到。简直可以说,德·拉莫尔小姐在恢复对手足之情的尊重的同时,也恢复了对最严格的礼节的尊重。这天晚上虽然天气非常好,她坚持不肯到花园里去。她希望大家不要远离德·拉莫尔夫人坐的那把安乐椅。蓝色长沙发像冬季一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玛蒂尔德对花园感到厌恶,或者至少她觉得它十分乏味。它跟对于连的回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幸会降低人的智力。我们的主人公居然干出了停留在小草垫椅子旁边的蠢事,从前正是这把小草垫椅子曾经目睹他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今天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的在场就像没有被人注意到似的,也许比这还要坏。德·拉莫尔小姐的朋友中间,那些坐在长沙发上靠近他这一头的人,一个个都故意把背朝向他,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这像是一次宫廷上的失宠,”他想。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打算用轻蔑压倒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叔父在国王身边担任要职,结果是这位英俊的军官跟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交谈者谈话时,开头都要加上这段有趣的特殊消息:他的叔父七点钟动身到圣克卢[3]去,晚上打算睡在那儿。这个情况好像是带着极其天真的神情顺便提出来的,不过每一次都提到。
用遭到不幸的严肃的眼光来观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于连注意到,这个可爱而善良的年轻人相信神秘原因具有极大的力量。如果他看见别人把一件稍微重要一点的事件的起因说得既简单而又十分自然,他甚至会伤心,会发脾气。“这多少有一点是疯狂,”于连对自己说。“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向我形容过的亚历山大皇帝[4]的性格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可怜的于连待在巴黎的头一年里,他刚从神学院出来,所有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风度,对他说来,都是如此新奇,完全把他给迷惑住了。他们的真正性格到这时才刚刚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我在这儿扮演一个可耻的角色,”他猛然间想起来。必须离开他的小草垫椅子,而又不可以显得太笨拙。他希望能够想出办法来,他要求被别的方面吸引住的想象力能够提供出什么新的东西。应该求助于记忆,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承认,这方面的办法并不多。可怜的孩子还非常缺乏社会经验,因此他立起身来离开客厅时,显得笨拙到了极点,而且人人都注意到了。在他的整个态度里表现出来的不幸太明显,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这样一个地位卑下的讨厌者的角色,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甚至认为犯不上在他面前隐瞒。
然而他刚刚对他的情敌们做的那些批判性的观察,阻止他把他的不幸看得太严重。他有着对两天前发生的事的回忆来支配他的自尊心。“不论他们比起我来有多少优点,”他单独一个人走进花园时想,“玛蒂尔德却不曾对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做过她在我一生中肯对我做过两次的事。”
他的智力到此为止。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命运刚安排她成为左右他的全部幸福的绝对主人,他完全不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坚持要用疲劳来拖垮他自己和他的马。到了晚上他不再试图走近玛蒂尔德一直不离开的蓝长沙发。他注意到,诺贝尔伯爵在房子里遇见他时,甚至不屑于朝他看。“他一定用了惊人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他想,“他天生地那么彬彬有礼。”
对于连说来,睡眠也许会是幸福。然而,尽管他的肉体十分疲乏,一些太富有诱惑力的回忆开始侵入他的整个想象。他没有这份聪明能够看出,他骑着马在巴黎附近的树林里长时间地奔驰,只对自己产生影响,而对玛蒂尔德的心和头脑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是在把他的命运交给机遇去支配。
他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无限的缓解。这就是跟玛蒂尔德说话。可是他敢跟她说话吗?
一天早上七点钟,他正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忽然看见她走进图书室。
“我知道,先生,您希望跟我说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我知道,至于怎么知道的,与您有什么关系?如果您缺乏荣誉观念,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但是这个危险,我不相信它是真实的,它也肯定不能阻挡我直言相告。我不再爱您了,先生,我的疯狂的想象力欺骗了我……”
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下,因为爱情和不幸而发了狂的于连试着为自己辩解。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一个人能为自己不讨人喜欢辩解吗?但是理智已经不再有任何支配他的行动的力量。盲目的本能在驱使他推迟对他的命运做出的决定。他觉得只要他还在说下去,一切就还没有结束。玛蒂尔德没有听他的话,那些话的声音激怒了她,她不明白他怎么有胆量打断她的话。
从道德观念产生出来的悔恨和从自尊心产生出来的悔恨,使她在这天早上也变得同样地不幸。想到把一些支配她自己的权利给了一个小神父,一个农民的儿子,太可怕了,她可以说变得十分沮丧。“这几乎就跟我应该责备自己爱上一个仆人一样,”她在夸大自己的不幸的时刻对自己说。
对大胆而高傲的性格来说,从对自己生气到对别人发怒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大发雷霆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转瞬间,德·拉莫尔小姐达到了用最过分的轻蔑语言侮辱于连的程度。她具有极高的才智,而这才智非常擅长折磨人的自尊心,给自尊心造成残酷的创伤。
于连这一生中还是头一次感到自己屈服在一个对他怀有最强烈的仇恨的、才智过人的人的攻击之下。在这一瞬间,他非但丝毫没有想到为自己辩护,反而自己也蔑视起自己来了。那些轻蔑的话是如此残酷,而且为了摧毁他可能对他自己的任何好评价,经过如此巧妙的计算,他听着它们纷纷落在自己头上,觉得玛蒂尔德有道理,觉得她说得还不够。
对她来说,为了几天前她曾经感到的热爱,她这样惩罚自己和他,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快乐。
她这样得意地对他说出的那些残酷话,还是头一次不需要动脑筋去想,去多考虑。她只是在重复为反对爱情的一方辩护的律师一周来一直在她心里说过的话。
每一句话都使于连的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走,德·拉莫尔小姐专横地拉住他的胳膊。
“请您注意,”他对她说,“您说话声音太高,隔壁房间会听见的。”
“那有什么关系!”德·拉莫尔小姐盛气凌人地回答,“谁敢对我说他听见我的话?我要永远地纠正您的卑鄙的自尊心可能对我抱有的那些看法。”
等到于连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是那样地惊奇,甚至连自己的不幸都不怎么感觉到了。“唉!她不再爱我了,”他一遍遍高声自言自语,仿佛是在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看来她爱我爱了八到十天,而我,我将爱她一辈子。
“没有几天以前,她对我的心说来还算不了什么,完全算不了什么!难道这可能吗?”
玛蒂尔德的心里充溢着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她终于能够永远断绝关系了!完完全全战胜一个如此强有力的倾向,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这样一来,这位小先生就会懂得,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懂得,他没有,而且也永远不会有支配我的力量。”她是那么幸福,这时候她确实不再有爱情了。
在这样残忍,这样屈辱的一场争吵以后,对任何一个没有于连那么热情的人来说,爱情会变得不可能了。德·拉莫尔小姐不曾有一瞬间背离她对自己应尽的义务,她对他说的那些听了不愉快的话,一句句都经过周到的考虑,甚至在事后他冷静地回想时,还觉得它们可能都是实话。
于连在一开始从如此惊人的一场争吵得出的结论是,玛蒂尔德的自尊心十分强烈。他坚信在他们之间一切都永远结束了,然而到了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在她面前显得又笨拙又胆怯。在这以前我们还不能指责他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是在小事中,还是在大事中,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希望怎么做,而且能照着去做。
这一天,吃过中饭以后,德·拉莫尔夫人请他把一本小册子递给她。这本煽动性的,但是相当罕见的小册子是早上她的本堂神父偷偷给她送来的。于连从靠墙的小台子上拿起它时,把一个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蓝色旧瓷花瓶打翻了。
德·拉莫尔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立起来,过来仔细察看她的摔碎了的心爱花瓶。“这是日本古瓷瓶,”她说。“我是从我的当谢尔[5]修道院院长的姑婆那儿得来的,这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6]的一件礼物,他给了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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