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眼长袜
小说,这是一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
圣雷阿尔[1]
于连瞧见古老的维尔吉教堂的美丽如画的废墟时,这才注意到,从前两天起他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德·雷纳尔夫人。“那一天我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了我,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像对待一个工人的儿子那样对待我。毫无疑问,她是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可是这只手,它非常好看!在这个女人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魅力!怎样的高贵啊!”
跟富凯合伙发财的可能性,使得于连的推理变得比较容易进行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经常遭到怒火的破坏,遭到由于意识到自己的贫困和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卑贱地位而产生出来的强烈感情的破坏。他好像是立在一个高高的岬角上,能够评价,也可以说是,能够俯视极端的贫困,以及他仍旧称之为富有的小康生活。他当然不是像哲学家那样评价自己的处境,但是他有足够的洞察力,能够感到自己在这趟到山里去的小小旅行以后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要求下,他简单地讲了讲他的这趟旅行经过;使他大为惊奇的是,她在听他讲的时候,显得非常焦虑不安。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但是几次爱情都很不幸;他和他的好朋友曾经促膝长谈,诉说了许多关于这方面的知心话。在过早地找到幸福以后,富凯发现,被爱着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所有这些叙述,使于连惊讶;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一直过着完全由想象和不信任构成的孤独生活,远远地离开了一切可能对他有所启发的机会。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仅仅是一连串各种不同的,但是全都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你身体不舒服,”德尔维尔夫人看见于连来到,对德·雷纳尔夫人说,“特别是今天晚上,就别到花园去了;空气潮湿,会加重你的病情。”
德尔维尔夫人看到她的朋友刚穿上了网眼长袜,还有从巴黎运来的小巧可爱的鞋子,不免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这个朋友平时的打扮过分朴素,还经常为了这个缘故遭到德·雷纳尔先生的责备呢。德·雷纳尔夫人三天来唯一的消遣就是用一块非常时髦的、漂亮的薄料子裁剪了一件夏天穿的连衫裙,并且让埃莉莎急急忙忙缝制。在于连来到几分钟以后,这件连衫裙刚赶好,德·雷纳尔夫人立刻就把它穿上。她的朋友不再怀疑了。“不幸的女人,她爱上了,”德尔维尔夫人对自己说。她明白了德·雷纳尔夫人的所有那些奇怪的症状。
她看着德·雷纳尔夫人跟于连说话。德·雷纳尔夫人的脸色先红得非常厉害,接着又发了白。她的眼睛注视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忧虑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做出解释,宣布他离开这个家庭,还是留下来。于连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此连一句也没有谈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德·雷纳尔夫人最后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流露出她的全部热情的声音对他说:“您要离开您的学生,另有高就吗?”
德·雷纳尔夫人缺乏信心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使于连感到惊讶。“这个女人爱我,”他对自己说:“但是,这短暂的一瞬间的软弱会受到她的自尊心责备,等到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的傲慢态度就会立刻又恢复了。”对各自地位的这种看法在于连心里像闪电一般迅速闪过。他犹豫不决地回答:“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如此出身高贵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但是也许必须如此。一个人也有对自己应尽的责任。”
在说如此出身高贵(这是于连新近刚学会的那些贵族用语之一)这句话时,一股强烈的憎恨感情在他胸中燃烧。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他对自己说,“我不是出身高贵的。”
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欣赏着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漏出口风可能要走,刺痛了她的心。在于连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那些维里埃尔的朋友来到维尔吉吃饭,全都为了她丈夫幸运地发掘出这个才华出众的人材,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祝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一丁半点了解。能够背诵《圣经》,而且背诵的还是拉丁文,这在维里埃尔居民中间激起的钦佩之情也许会延续一个世纪之久呢。
于连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不知道这一切。如果德·雷纳尔夫人稍微冷静一点,她就一定会为他赢得的声誉向他表示祝贺;在自尊心得到满足以后,他也一定会对她温存、亲切,更何况那件新连衫裙他觉得很可爱呢。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的漂亮的连衫裙,还有对于连向她谈到它的那些话,也感到很满意,她希望在花园里兜一个圈子,很快地她就承认她走不动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但是接触到这条胳膊,非但没有增加她的力气,反而把她剩下的一点力气也完全夺走了。
天黑了。他们刚坐下来,于连就立刻行使他早已经获得的特权,大着胆子把嘴唇接近他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并且握住了她的手。他脑子里想的是富凯在情妇们面前表现出的胆量,而不是德·雷纳尔夫人。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她握紧他的手,这也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快乐。对德·雷纳尔夫人这天晚上过分明显地暴露出来的感情,他没有感到自豪,连最起码应该有的感激之情也没有;美丽、优雅、娇艳竟使他完全无动于衷。心灵纯洁,没有任何仇恨的感情,毫无疑问会延长青春的期限。大部分漂亮的女人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连整个晚上情绪都不好。在这以前他仅仅对命运和社会发怒;自从富凯向他提出一个能够达到生活富裕的卑贱办法以后,他对他自己生起气来了。尽管时不时地跟这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但是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把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放开了。这个举动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烦意乱,她把它看作是她的命运的预兆。
如果她确信于连会爱她,她的贞操也许能够找到力量来对付他。但是害怕会永远失去他,她的热情让她丧失了理智,她竟然重新抓住了于连心不在焉地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个举动唤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高傲的贵族都能亲眼看到。吃饭的时候他跟孩子们奉陪末座,那些高傲的贵族总是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笑容望着他。“这个女人不可能再蔑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说,“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感觉;我应该成为她的情夫。”像这样的念头,在他听到他朋友的那些天真的知心话以前,是不会在他的脑海中产生的。
他刚刚突然下定的这个决心,使他感到一阵快活。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发觉他更喜欢向德尔维尔夫人求爱;这倒不是因为她更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一直是个有学问、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一个腋下夹着一件折好的平纹结子花呢的上衣的木工,像他曾经出现在德·雷纳尔夫人面前那样。
德·雷纳尔夫人偏偏最喜欢把他想成那个停在大门口,脸涨得通红,不敢拉门铃的年轻工人。
于连继续考虑自己的处境,他看出他不应该想到去赢得德尔维尔夫人的爱情,德尔维尔夫人很可能已经发觉德·雷纳尔夫人对他有好感。于连被迫又回到德·雷纳尔夫人身上来,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的性格我知道什么呢?只知道这一点:在我旅行以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抽回去;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反而抓住它,而且紧紧地握住。她曾经蔑视过我,这是个向她进行报复的好机会。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她选中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上,只要受过一些教育,他的心灵就会与顺乎自然绝了缘;而缺乏顺乎自然,爱情往往不过是一种最使人厌倦的职责罢了。
“我还有另外的理由必须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于连在卑劣的虚荣心左右下继续说,“有朝一日我发迹了,万一有人责备我干过家庭教师这个低贱的职业,我可以告诉他,是爱情迫使我从事这项工作的。”
于连再一次从德·雷纳尔夫人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后又抓住它,紧紧地握住。将近午夜,回到客厅里去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轻轻地对他说:“您要离开我们,您要走?”
于连叹了一口气,回答:
“我非走不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您;这是一个罪恶……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是多么大的罪恶啊!”
德·雷纳尔夫人靠在于连的胳膊上,而且是那么忘情地靠着,她的脸颊甚至感觉到了他的脸颊上的热气。
对这两个人说来,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过得完全不同。德·雷纳尔夫人十分兴奋,她陶醉在最崇高的精神快乐中。一个轻佻的姑娘,过早地坠入情网,会渐渐习惯了爱情的烦恼;等到她到了有真正热烈的爱情的年纪,新奇事物的魅力就没有了。德·雷纳尔夫人从来没有看过小说,因而她的幸福的各个阶段对她说来都是新奇的。没有任何可悲的事实,甚至没有未来的阴影来扫她的兴。她看到自己在十年以后也会跟她这时候一般幸福。有关贞节的想法,有关发誓对德·雷纳尔先生忠实的想法,几天前还在折磨她,如今即使是出现了也是枉然,她像撵走不速之客那样把它撵走。“我永远不会答应于连什么,”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我们将来的生活也会像我们这一个月来的生活一样。他将是我的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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