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我总嘲笑自己当时那么荒诞,嘲笑县城里的人们都这么荒诞,除了那一个小女孩。
我家门前有条河,清澈见底,儿时我经常跳进去洗澡。长大以后,河边多了个制衣厂,每天排放污水,日复一日,终于变成了臭水河,让我们全家人坐立不安。
大家都对这个制衣厂深恶痛绝,经常能在半夜听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要不然就是第二天醒来,发现制衣厂的墙上写着血红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但是由于后来制衣厂开始广泛招收本地的工人,一大批待业青年男女有了工作,所以打碎玻璃的石头和还我河山之类的油漆印刷就没出现过了。
某天,有个制衣厂的女工,是个外地人,跨出了桥上的栏杆,站在一块窄窄的地方闹自杀。那时正是下班的时候,很多制衣厂的员工都急急忙忙吃了饭,有些心急的连饭都没吃,就跑来占一个靠前的位置了。
我家门口地势较好,拥挤了很多围观群众,我也身在其中。河的两岸、两个桥头,有些身手敏捷的直接爬上了防护林里的树上,全部围着看,底下众说纷纭,有的说她被制衣厂老板的儿子调戏了,有的说她男朋友把她甩了,有的说她家乡闹水灾房子庄稼全没了,甚至有的说她曾经是省里的跳水运动员。大家都很紧张,有的搓着手,有的捂着胸口,有的抓着衣角,有的把手放在嘴里咬着。
我当时在家门口的防护林下面,面前几十上百个后脑勺,桥也不够高,结果什么都看不见。我问树上的一个人:“兄弟,怎么样了啊,跳没?”
那兄弟两腿夹着树干,一只手用力钩着树枝,另一只手放在额头那遮光,眺望了一阵说:“没啊,你不是没听见水声吗?有什么好问的!”
在我们周围的各大制衣厂的员工开始发起牢骚:“怎么回事啊,我还没吃饭呢,不会是耍我们吧!”
树上那兄弟用力拍拍树干说:“我也着急啊,你以为我不累啊,再不跳,我跳了。”
周围有个员工又说:“那个制衣厂老板的儿子来不来啊,在现场没?”
另一个接上:“是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把她甩了,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又一个说:“我看都不是,我看她家乡可能会来人。”
顿时引起一片哗然,树上那兄弟骂道:“你傻啊你,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要看到哪时候。”过了好一阵,对岸有个大叔大喊一声:“小妹,到底是要怎么样啊?”
闹自杀那女工也有一点紧张,毕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一听别人喊她,吓得腿滑了一下,手抓围栏抓得更紧了。周围的人一片惊呼。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这桥不高啊,跳下来也没什么事吧,连个运动会三米跳台都比不上。”
旁边一个老伯一跺脚,两手一拍,责怪了一句:“你懂什么啊,当年我在这钓鱼,别人都问今天钓了几条,现在我去钓鱼,别人都问,今天被河水泡死了多少条蚯蚓呢!我在这附近几年了,我跟你这样说吧,就算桥不高,跳下去也得死,因为这水够毒啊!”
好多人跟着附和还真是这样,我也对老伯的见解感到很认可,点了点头。
大家议论纷纷,焦急地等待着。
就在大家都干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哥哥在,但是都不去救大姐姐呀!”
周围突然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突然有个人把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对着桥上喊:“大姐姐,下来吧,要不叫大哥哥来救你!”接着两岸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些规劝自杀女工别轻生的喊话。
最后我也跟着喊了起来,爬在树上那小青年喊着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啊,钓鱼的老伯喊着:“要骄傲地活下去啊!”
两岸开始气氛热烈起来,在桥头还没吃饭那些工人估计也扛不住了,都小心翼翼地往女工那靠近,最后两三个男子将女工从围栏外面抱了回来。自杀的女工突然就号啕大哭了起来,但几百人同时发出的欢呼声、鼓掌声瞬间就淹没了哭声,我跟着大家也在人群里欢呼着。
这是我在这附近这么多年经历过最大规模的围观,那女工是如何活下来的和关于那女工为什么自杀的版本层出不穷。最后,那女工离开了我们县城,可是关于她的讨论从未停歇,直到今天。
一些女孩说,她男朋友回心转意了,他们都有孩子了;一些中年人说,那调戏她的制衣厂老板儿子赔了钱,息事宁人了;还有一些老人说,她家乡没事了,大水退了。我跟别人说,她去省里跳水队了。
但是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我总嘲笑自己当时那么荒诞,嘲笑县城里的人们都这么荒诞,除了那一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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