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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番外(第1页)

一个人活着,不能太斤斤计较。有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如果心眼小得像一颗尘埃,那么你这辈子就注定是一堆浮土。

这是阿娘的原话,据说是用切身体会得出的经验总结。说的时候一语双关,因为那时她正在给阿耶染头发。阿耶坐在太阳下,手里捧着铜镜,指使阿娘,“这里、这里”,一会儿又侧过头去,“那里、那里”。阿娘一边替他涂抹,一面悄悄翕动嘴唇,见芥子在一旁看着,朝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别人染指甲,染斜红,阿耶却要染头发,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面孔看上去很年轻,却有一头苍苍的白发。芥子不懂,追问阿耶:“你究竟有多老了?”

阿耶有点生气,黑着脸告诉他,“二十八。”

二十八岁,怎么会长白头发?芥子不太相信,问秋官,秋官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表示拒绝作答。

年龄在这个家里忌讳被谈及,阿耶很爱美,担心和风华正茂的阿娘不相配,对于染发的方剂作了多次调整。起先用茜草,染出来是赤褐色的,他惊恐大叫,在屋子里关了两天,把《本草纲目》都翻遍了,最后研制出了黑豆泡醋浆。这次比较成功,染出来的头发乌黑持久,并且充满光泽,这下他终于愿意在清晨有露水的时候带他出门看风景了。

芥子的耶娘很爱他,虽然阿耶有时候也常和他为一点小事起争执,但大多数时候很纵容他。他穿着华贵的衣裳,不能沾染灰尘,但却愿意让芥子骑在脖子上,扣着芥子的两条腿絮絮叨叨叮嘱他,“不许乱跑,出门必须有大人相伴。外面贩卖昆仑奴的太多了,你要是不听话,会被人抓走,送到东边挑山。山里有妖怪,最喜欢吃你这样的小孩。”威胁一通,然后在他光裸的腿上啪地亲一口,愉快地嘲笑,“小芥子,小不点……”

一般情况下芥子很敬爱阿耶,但当他叫他名字时候,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满。如果他目不识丁,芥子不会怨怪他,但他明明满腹经纶,却有意给他取这样不走心的名字。芥子是白芥的种子,小而卑微,他到底有多讨厌这个儿子啊!

可是阿耶有自己的解释,“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小小的芥子能装下乾坤,你说这名字好不好?”见他依旧萎靡不振,抚抚额头说,“实在不高兴,那就换一个吧,叫不知火。”

芥子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怪名字?”

阿耶哈哈大笑,“丑柑。”

芥子终于哭了,四五岁的孩子也有他的苦恼。他有时候出门找小伙伴,别人喊他的名字,喊得急了芥子会变成蝎子。有个他很喜欢的姑娘拉着他的手,用满含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问他,“你是捡来的吗?要不然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大漠里的人和骆驼都怕蝎子,因为太毒了,蜇一下会死的,大家都讨厌蝎子。”

他憋红了脸,“我不叫蝎子,叫芥子。”

“借子?原来你是借来的啊!”

芥子又哭着跑回了家。

到家时看见阿耶坐在临湖的台阶上钓鱼,湖里荷花正盛放,不远处传来鸠摩罗什寺的钟声。听说这里原本是个客栈,因为阿耶留恋从前,便把这里买了下来。

他瞥了阿耶两眼,刚才满肚子气,在见到他之后熄了一大半。有一种人,看上去漫不经心,也从没发过火,但是你知道他不好惹,绝没有胆量去触怒他。芥子挨在边上,看浮漂在水中颠荡,轻轻嗫嚅了声,“阿耶,我姓什么?”

阿耶愣了半晌,“姓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芥子简直唾弃他,“阿耶叫临渊,不是姓临吗?”

阿耶摇了摇头,“那是名,不是姓。”然后很遗憾地告诉他,“阿耶没有姓。”

芥子觉得难以理解,“别人都有姓,你却没有。那我怎么办?以后也没有姓吗?”想起芥子要叫上一辈子,几乎要绝望了。

“你可以跟你阿娘姓。”临渊灵光一闪,“姓曹,叫曹芥子。”

芥子说不行,“总要取个像样的名字的,将来儿要行走江湖,这个名字气势不够。比方阿耶叫临渊,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叫芥子,听上去像卖草药的。”

他们夫妻想了很久的名字,居然被儿子这样否定,说实话有些伤心。阿耶惨淡地看着他,“你想要个新名字吗?”

芥子使劲点头,“芥子可以当小字,请阿耶费心,替儿再取一个。”

芥子小小的年纪,说话却斯文有礼,这点很让阿耶满意。忽然鱼线被牵扯了下,有鱼咬钩了。他站起来,竹竿顺势往上一挑,鱼线在空中划了个流丽的弧度,一尾鲫鱼在银钩上奋力扭动,肥厥厥的身子,看上去很喜人。

“芥子你看,多好的鱼,晚上给你阿娘炖碗鱼汤。”他欢天喜地,招了招手,“鱼篓。”

芥子忙把篓子搬过来,虽然有些吃力,但一点都不埋怨。大大的一双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道:“阿耶,我的名字……”

“别着急,等我有空的时候翻翻书,和你阿娘商量妥当了再说。”他拍拍袍子站起来,垂手在他丱发上揉了揉,洁白的指尖还带着鱼腥气,“去找如意玩吧,小心别摔着。”

如意是九色的儿子,当初因为佳人有孕,他们走时没敢把它们带上。后来算好了时间,飞鸽传书给放舟,让他专门备了车,把九色一家接到了张掖。它们到时,正是莲灯临盆的时候,合家上下只有九色有做父亲经验,他问它,“当初你急吗?”

九色点点头,望向紧闭的产房大门,莲灯是很经得住痛的人,这次却一声声摧人心肝,想必很煎熬。再看国师,他像块风干的腊肉,被抽走了神识,连动都不会动了。

好在芥子不太磨人,他阿娘花了两个时辰就把他生下来了,据说头胎这么顺利很难得。做母亲的因为有了孩子一点都不觉得苦,吓坏的是产房外焦急等候的人。有过这次可怕的经历,他再也不想让她怀孕了,反正芥子聪明伶俐,有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阿耶提着鱼篓上厨房里去了,芥子惦记自己的名字,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阿耶心情很好,挽袖杀鱼,洗手做羹汤。他们家的分工很奇怪,阿娘比较关心进项,因为盘下客栈后屋舍实在太多,单用来住未免浪费,便划分了前后区域,前面用作经营,后面用作起居。一般来说全家都很悠闲,但及到每月月末,阿娘要到柜上查点账目。因为之前雇的两个掌柜都有中饱私囊的嫌疑,第三个就尤为注意些。也不是苛扣得人半点油水也捞不着,略有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帮工若是赚得比东家还多,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阿耶是个不愿过问俗务的人,他很有钱,照他的话说,几辈子也用不完,何必费那个心思。阿娘比阿耶更有进取心些,常说他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女人总要找些事做,才能把精力从吵架上分散出去,阿耶说她愿意就让她忙去吧,忙完了回来吃现成的就是了。

芥子从小是阿耶带大的,他喜欢带孩子,就像九色喜欢带如意一样。芥子常觉得耶娘的性别颠倒了,阿娘喜欢在外奔走,阿耶更恋家,给他把屎把尿,一点都不嫌他麻烦。他刚学会站立的时候就被阿耶带进厨房,放在竹车里,看他下厨做饭。如今过去好几年了,阿耶的手艺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也是奇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次的鱼汤还是很失败,阿娘喝了一口,险些呕吐。阿耶很着急,“不会又有了吧,药都按时吃了吗?”

阿娘没应他,指指勺子让他自己尝,他抿了口,咂咂嘴,“怎么这么苦呢,鱼胆被割破了?”

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阿娘往芥子碗里舀蛋羹,“宝儿吃这个,多吃些,长得高壮。阿娘让裁缝给你做了新衣裳,在你床上放着呢,吃完去试试。”

阿耶说:“娘子,我觉得我缺件薄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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