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最先发现安雪儿开始长高的呢?无疑是她自己。
石碑坊的炉台,依照她的身高盘的,比普通炉台低三十公分。再低也不行了,那样炉膛吞吐量不足,劈柴燃烧不充分,屋子会冒烟咕咚的。即便这样,安雪儿站在炉台前,还得踏着炉旁一个两层砖厚的水泥平台,不然她将水壶坐到炉圈上都吃力。
安雪儿用的炉台是特设的,灶台却跟别人家一样,水桶那么高。面对灶台,她的身高应付自如。只是有一点不同,别的女人在灶台前哈着腰,她直着腰,能更清楚地看到锅里饭菜烹制的成色。她煮的粥,不会糊锅底;她炒的菜,也绝不会过火。
安雪儿突然发现自己踏上炉前的平台时,炉台比以前矮了,原先在她胸部,现在降到腰际了,好像被谁凭空削去一截。她站在灶台前,也得微微含胸了。她不相信自己长高了,又和窗台比量。从前与她比肩的窗台,现在跟胸部一齐了!好像窗台老了,身子萎缩了。安雪儿吃惊极了!她的心咚咚跳着,又拿衣柜和椅子比较,发现衣柜不那么高高在上了,而椅子也不必跷脚坐上去了。她再奔向院子,跟院子的柞树比高,柞树也在生长,可自己明显比它长得还快,以往伸手够不到的枝桠,现在牢牢在握了。她仍不相信,又去和戳在墙根的那一块块石碑比,结果发现她与不同尺幅的石碑,都发生了高度对比的变化,她真的长个子了!
除了物体的参照,让安雪儿知道生长消息的,还有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庞大了,鼻翼与颧骨间距加宽,眉毛和唇线也延长了。以往拳头般大的苹果,她要用刀切开,才能填进樱桃小嘴,而今能囫囵个儿啃着吃了。她的裤子都嫌小了,穿上后没有不短腿的了。衣裳上身后更是紧巴巴的,胸部的纽扣就像火线上的士兵,神经绷得紧紧的。安雪儿捂着咚咚跳动的心,对着窗外飞来的燕子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沉默的石碑说:“我长个儿了。”对着树下的蚂蚁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夜晚的星星说:“我长个儿了。”对着她头颅压出的深深的枕痕说:“我长个儿了!”
安雪儿关门闭户近一个月了。绣娘嘱咐她近期不要出门,说是再坏的事情,跟风一样,人们热议一阵,也就过去了。安雪儿听了她的,拔掉石碑坊的电话线,反正她出事后,生意一落千丈,乏人问津。绣娘每次送东西,总是搁到门口,隔门提醒一声,就离开了。
绣娘在山中骑马,见多了被马蹄踏过的野花。它们折了腰,花枝零落,抖抖颤颤,一派颓唐。可过不了几天,也许就在一夜之间,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又在清风雨露中傲然抬起了头!绣娘相信安雪儿是这样一枝花儿。
除了绣娘,常给安雪儿送吃食的还有辛七杂。他不打招呼,把吃食包裹在食品袋里,从门外撇进院子。卤煮五花肉,酱焖猪蹄,油炸猪脑,葱花油饼或是肉馅包子,都是他亲手做的。有一次油饼正落在青石碑上,那张焦黄的饼,看上去就像谁撒的纸钱。
强奸案刚发生时,对那种凌辱场面的强迫性回忆,以及身体被撕裂的痛楚,让安雪儿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彻夜难眠。她恨不能化成一块劈柴,被人填进炉膛烧成灰!后来绣娘和辛七杂不断送她吃的东西,她尝试着在食物中忘却这一切!她开动身体的马达,让肠胃高速运转起来,将他们送来的吃食,风卷残云地吞掉,这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饱胀之后只有一个睡的心思,身心的痛楚都在微妙地减弱,她一发不可收地热恋上了食物。她仓房米缸的大米直线下降,三十斤装的圆鼓鼓的面袋,以往能吃仨月,现在半个月就瘪了肚子。只要看见吃食,她就流口水。夜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她能听见身体生长的声音。她周身的关节嘁里喀喳地响,像是举行着生命的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腾着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够辽阔,哗哗地拓展着势力范围;她的头发成了拔节的麦子,刷刷地疯长着。
她听着自己生长的声音,安然入睡。
为了证实自己长高了,安雪儿打算出门,看看镇子里人的反应。刚好绣娘给她送来一只松鼠,她有出去的由头了。
初夏时节的龙山常常云雾缭绕,安雪儿作出出门的决定时,连日大雾,她只有等待。她怕雾中人们视线不好,再把她看低了。
她终于盼来了一个美丽的早晨!阳光好得能看清蜘蛛在树间扯下来的细弱蛛丝。安雪儿过年似的,愉快地装扮起来。她洗脸梳头,搽了香喷喷的雪花膏,高高吊起马尾辫,别上唐眉送她的镶嵌着水钻的蝴蝶夹。在衣裤的取舍上,她颇费周折。它们显小了,但她没有更大的,只好迁就。她选择了一条蓝地白花的锥形裤,裤腿高吊着,那些花儿就给人飞翔之感。为了配裤子的颜色,她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衬衫。怕纽扣吃不住劲崩断露羞,她将胸部的两颗扣子剪掉,朝边缘处挪了挪,飞针走线地缝上。她换下拖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比个头长得还猛,鞋架上的鞋子,成心跟她过不去似的,全撂脸子,给她小鞋穿,挤得她脚趾生疼,她只好趿拉着拖鞋出门了。她的脚趾本来芸豆般大小,现在却像芍药的蓓蕾,圆润可爱,粉红娇嫩。这样的脚趾当然值得炫耀了。
她提着松鼠笼出了家门。
安雪儿揣足了钱,她这一长个儿,衣裳鞋帽全成了过季的花儿,得重新添置了。还有,仓房的米缸和面袋都快空了,她得买粮食了。
她最先去的单四嫂家。这段时间她关门闭户,单四嫂几次敲门,想进来看她,她都谢绝了。安雪儿担心单四嫂忌恨,用塑料袋提上一只猪心作礼,这是辛七杂一大早送过来的。
单夏正握着刷子,守着只铁皮桶,在院子里给黑驴刷毛。每到月中,单四嫂都吩咐他给黑驴通身清理一下,所以这头驴,是龙盏镇最干净的牲畜。
安雪儿叫了一声单夏,可他没听见似的,不吭不响,依然埋头干活。倒是黑驴偏过脸,鼓着眼看了一眼安雪儿,“啊呜——”叫了一声,勾了下左前蹄。
单四嫂摊完了一天该卖的煎饼,正抱着它们出煎饼屋,打算放到独轮车上,推到南市场去卖。猛一眼看见安雪儿,竟未认出,问:“你找谁呀?”安雪儿抿着嘴,调皮地眨着眼睛。单四嫂从她眼底的波光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仔细再瞧,认出她来,惊叫一声,怀抱的煎饼掉地上了!好在煎饼用纱布裹着,没怎么脏,可是新摊的煎饼鲜香酥脆,是小姐的身子,经不起摔打,没一张完整的了。
安雪儿从单四嫂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的惊人变化,她期待她能够说出来。语言在此刻就是老师手中的判题笔,虽说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一道难解的题,可不被打上对号,心里还是打鼓。
单四嫂捶着胸说:“老天爷,小仙,这些天没见,你怎么长这么高了?!石碑坊来了仙人了吧?怪不得我叫门你总是不开!”
安雪儿吁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仙人啊。”
单四嫂指着笼中的松鼠,期期艾艾地说:“难道它就是仙儿?——”
安雪儿摇着头说:“这是绣娘送我的,我正想问问您,它爱吃什么呀?我这几天净喂它馒头渣了,它好像不大爱吃!”
“它要是普通的松鼠,我知道它爱吃啥;要是仙儿,人家吃啥喝啥,咱咋能知道呢。”单四嫂说。
“它就是一只平常的小松鼠嘛。”安雪儿说。
单四嫂说:“松鼠牙齿好,凡是带壳的东西,它没有不喜好的!松子,瓜子,花生,榛子,核桃,对它来说都是亲娘!”
安雪儿点着头,将猪心递给单四嫂。
单四嫂一看,惊喜地说:“单夏最爱吃它了!他没得病前,还说一头猪要是长着七八颗心该多好哇,这是你给我们买的?”
安雪儿如实相告,这是辛七杂送她的。
单四嫂立刻灰了脸,将装着猪心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失落地说:“他给你心,你给了我,他知道了不生气吗?”
安雪儿说:“又不是人心,他生的什么气呢?”
单四嫂红了脸,不再纠缠这颗心,她吆喝单夏停下来,说是再洗刷下去,黑驴就成白驴了。
安雪儿提着松鼠笼出了单四嫂家。
松山地区的冬天,太阳通常很低,低得就像一只吊在头顶的输液瓶,面色昏黄,无精打采。夏天的太阳却不一样了,它经过一个长冬的疗治,再经过一个春天的颐养,丰盈美丽,光芒四射!而且它跟安雪儿一样长个儿了,高高在上!这时节的太阳很有点大管家的意味,山林,河流,庄稼地,道路,房屋,没有一处不见它影子的。安雪儿感觉太阳细心得连她的身高也管,她穿鞋的时候,感觉阳光在鞋底聚集,凝结成一副金色鞋垫,无形中为她增高了。
快到龙脊路时,安雪儿放慢了脚步。这条路是南北两翼人们走动的必经之路,人多,车多,游走的牲畜也多。不用说别的,镇子里的路灯都是单排的,而龙脊路却是双排的。不过这双排路灯,平素只亮一排,只有重大节日和上级领导来视察,它们才同时亮起。若不是节庆,人们见龙脊路两翼通明,便骂,“他妈的上头又来人了!”
安雪儿一踏上龙脊路,就感觉气氛不对。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议论着什么。一辆警车从镇政府方向疾驰而来,朝西坡驶去。警车屁股后面跟着三条狂奔的狗,汪汪大叫。狗的身后,远远跟着一群老人。安雪儿诧异,碰见挑着担子卖豆腐的老魏,连忙叫声“魏叔——”打听镇子出什么事了。
老魏跟单四嫂一样,开始也没认出她,他说:“你是外乡来串亲戚的吧?没听说以后再死人,不能用棺材下葬了,得炼成灰,装进骨灰盒?预备下寿材的老人不干了,去镇政府闹,一生气砸了玻璃,我们镇长这个小妈养的,这不让派出所的警察,来抓带头闹事的老人了吗?”安雪儿这才明白,那三条跟着警车的狗,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在车上。其中两条狗她认得,白蹄花母狗是王铁匠家的,黄公狗是李木匠家的,他们都是高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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