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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制碑人(第1页)

安雪儿是法警安平的独女,而安平是老英雄安玉顺的长子。

安玉顺过世七年了,但他和生前一样,仍然享受着一个英雄的礼遇。在长青烈士陵园,埋葬着不同历史时期涌现的英雄,如为开凿深山隧道而牺牲的铁道兵战士,因森林勘探而献身的森调队员,为救落水儿童而亡的知识青年,因扑灭林火而殒命的林业工人,以及因追逐歹徒而殉职的警察等等,总计三十余人。但这些墓中,最巍峨的一座,是入园处安玉顺的墓。这个位置,在他生前就被预留了。也就是说他活着时,便占尽了陵园的风光。

清明时分,残雪犹存,风还是硬的,冷清了一冬的陵园却热闹起来了。一些单位和部门组织的入党、团、少先队的宣誓仪式,不约而同选择在这里。烈士陵园成了露天会场,而无声无息坐在主席台首要位置的,是安玉顺的墓。因为这,安平很不喜欢清明节给父亲扫墓。他和母亲一样,不忍看做道具的父亲——无论他生前还是死去。

安平还不喜欢父亲的墓碑,它有一米五高,八十公分宽,汉白玉的,像堵雪墙,森然凛冽,由政府出资修建的。碑的正面镌刻着父亲的肖像,他双腿直立,昂首挺胸,背着手,唇角上挑,目光炯炯地凝视远方,一派英雄气概。而实际他断腿残臂,头发稀疏,面容清癯,细眯眼,唇角下垂,更像个穷苦的放羊汉。碑的后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碑文,详尽记录着他荣立的各等战功,对他的配偶和后代却只字未提。他们家人的名字,也就被集体略去了。

其实安玉顺还有一块墓碑的,那是他的孙女安雪儿为他打制的。石材取自龙盏镇五里外的石头山,是块方头方脑的青石,半米见方。这块碑来得神奇,安玉顺去世那年,他的次子安泰驱车回龙盏镇探望父母,路过石头山时,突遇暴雨。电闪雷鸣中,石头山腾起一道锐利的白光,一块石头滚落,拦在他车前。安泰急刹车,待雨小了,下车察看。只见这块青石有如刀削斧砍过,质地刚硬,外表光滑如镜,隐现着数十道弯曲的白色条纹,千溪奔流的样子,煞是好看。安泰把它当成闪电催生的花朵,喜滋滋地抱回家中。

晚年患了小脑萎缩的安玉顺一见这石头,喜出望外地唤了声“儿啊——”吩咐老伴绣娘赶紧生火,给多年不见的儿子做饭。

绣娘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对安玉顺说:“好,给咱儿子摊鸡蛋去。”

这时安雪儿来了。她一见这石头,就说是块碑。她这一说,安家的气氛由喜转忧。他们不知这石头冲谁来的,赶紧将它搬到安雪儿的石碑坊。

那个夏天,安家人做事处处小心,唯恐一不留神,自己的名字会上了那块石头。因为安雪儿在石碑上刻谁的名字,谁就性命难保,这是被多次验证了的。因为这,辛七杂和安雪儿在龙盏镇都是被怕的主儿。辛七杂是被牲畜怕,安雪儿是被人怕。人们见了安雪儿,都现出讨好的神情。除夕拜祖宗时,人们忘不了到安雪儿的石碑坊讨寿,给她献上年礼,鸡鸭鱼肉、糖茶果品等,安雪儿回赠大家的,是财神喜神像,以及各色灯烛。

安雪儿没在这块青石上刻名,而是雕像。安家人一看,这不是安玉顺吗!她在祖父断腿处雕了一只竖着美丽犄角的小鹿,在他残臂处刻了一群从树间飞起的鸟儿,完美地掩盖了祖父的残疾。

安玉顺果然在这年深秋去世了,不过政府部门不同意用这块碑,嫌它粗糙简陋,尺幅不够大,无法镌刻碑文。这碑最终摆在了石碑坊的院子里,成了鸟食钵。冬天雪大的时候,山里的鸟儿找不到吃的,会飞临居民区养鹅的人家,与鹅争食。以往到了这时,安雪儿会攀着梯子上到房顶,撒些谷物喂鸟。祖父的青石碑没派上用场,她就把它做了喂鸟的食具。

辛欣来杀掉养母,窜至石碑坊强奸安雪儿前,将一泡尿撒在青石碑上,这一幕,被煎饼铺的单四嫂看在眼里。

而在案发之前,一个放马者曾经看到,辛欣来进城时,路过长青烈士陵园,故意将一泡屎,拉在安玉顺的汉白玉墓碑下。

安平愤怒了!他两眼赤红,血流奔涌,潜伏在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刹那间如苏醒的蛇,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探出头来,勃勃颤动,要吞噬什么的样子;鼻子也成了埋藏着弹药的碉堡,火药味十足,要决一死战的架势。如果说他的脸先前是一张和平的地图,波澜不惊,当侵犯的风暴袭来,他脸上的山河就破碎了,自此变得扭曲。

而比不幸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流言。

安平是长青县人民法院的法警,三十多年来,他在不同的法场,处决了四十多个死刑犯。因为他的职业,人们都不大乐意与他握手。每次回到龙盏镇,他去南市场买副食,摊主们收他钱时,不是让他把钱放到摊床上,就是搁在秤盘上;找还他钱呢,则直接塞他衣兜了。他去饭馆吃饭,所用的筷子和别人的不是一路色儿的,店主为他单独备了筷子。好像他的手和他的手碰过的东西,附着冤魂,一经触碰,就会厄运临头。时间久了,安平知道人们忌讳他的手,便不再主动与人握手;他回龙盏镇买东西,会预备下各种面值的钞票,付钱时不劳摊主找零,免去尴尬;他随身携带一双不锈钢折叠筷,不再用饭馆的筷子;他遇见邻家可爱的小孩子,尽管心里稀罕极了,从不敢上前抱一抱;他不参加别人的婚礼,免得新人看见他,以为死神降临。当然了,也没谁给他发喜帖。

安平二十二岁结婚,新娘是长青县一小的音乐老师,生得娇小玲珑,名字叫全凌燕,大家说他们是“安全”组合,定能白头偕老。安平谈恋爱时怕吓着女友,隐瞒了法警身份,说自己在法院政工科工作。不过结婚一年,他的工作性质就暴露了。安平那年两次出差,归来情绪都很低落,班也不上。全凌燕问他为什么不去单位,他说出差可以享受休假。休假期间,他手头忽然阔绰起来,买酒买肉,一个人喝闷酒,妻子起了疑心。长青是座不大的县城,五六万人口,要想探明一个人的底细,并不困难。全凌燕留了心,仔细打听,终于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法警!他每次出差,都是执行枪决任务。

长青县隶属松山地区,这个地区所辖四县八区。松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在下达死刑令时,都是抽调各基层法院的法警,转战不同的法场,异地执行枪决任务的。安平每执行一次任务,都会获得十天的假期,领到一笔补助金。

全凌燕得知丈夫的真实身份时,身怀六甲。本来她孕期反应就明显,一想到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是个法警,反应更强烈了,一天呕吐数次,茶饭不思,瘦得皮包骨,夜里枕着丈夫胳膊甜蜜入睡的好时候,一去不复返了。安平温柔地抚摸她时,她会惊叫着躲闪;安平给她递水杯,她接过来,要擦拭掉杯壁的指痕,才敢入口;她因孕脚肿,安平帮她穿鞋时,她的腿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好像他在给她戴脚铐。最后发展到连安平做的饭,她都不敢碰了。

安平无奈,动了转行的念头。他跟妻子商量时,没想到全凌燕却说,你都枪毙过人了,就是以后不干了,我也害怕你的手,你的手不干净!

安平悲哀极了,在他眼里,罪恶是污秽,他清除污秽,让世间清明,这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啊。

全凌燕在一个落雪的日子生下一个女孩,安平给她起名安雪儿。哺乳期刚过,她就跟安平协议离婚了。

全凌燕不想要安雪儿,觉得她一岁多了,比铅笔盒长不了多少,实在太弱小了,且一天到晚地哭,像是冤鬼托生的,不喜气,带在身边晦气。这样安平就要了安雪儿,他想身为法警,再找老婆也难,有女儿为伴,老了有个病有个灾,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也算有个依靠。

那时长青的托儿所还没有长托的,家庭保姆也没兴起,安平执行死刑任务时又得离开家,而他一个大男人,伺候孩子不在行,安平便把女儿送到龙盏镇,由母亲抚养着。只要他在长青,周末会骑着自行车,回龙盏镇看望安雪儿。

安雪儿身高的异常,家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孩子没筋没骨似的,两岁了还不能站立,羊奶吃了不少,可不见长个儿。同龄孩子有水桶高了,她比一杆烟袋长不了多少;她三岁扶着墙,勉强站得住了,个头也长了点,但也没有两根筷子长;到了四岁,她绊绊磕磕走路了,个头却没高过一只矮脚板凳。及至六七岁,绣娘为了让孙女长高,一天给她吃四顿饭,她这才有炉台高了。

除了身高异常,安雪儿三岁才学会说话。她夜里不爱睡觉,常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说些什么,无人听懂。白天她也不困,喜欢握着一根捅火用的炉钩子,四处乱窜,敲打那些能发声的器物。灶房的水缸、闷罐、酱油瓶和锅,厅堂柜子上的茶壶和糖罐,院外山墙悬挂的各色农具,以及仓房的咸菜坛和米桶,没有不挨她打的。绣娘问她这是干什么?她嘟着粉红的小嘴,说她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活着。不发声的器物,在她眼里是死了。当然,有时器物没死,让她生生给敲死了,比如玻璃杯、花盆和碗,有的抗不住炉钩子的敲打,粉身碎骨了。为了这,她的爷爷奶奶,不得不将自己最怕敲打的物件看护好,如绣娘随身挂着她做针线用的老花镜,安玉顺则把勋章包裹好,锁进箱子,钥匙须臾不离身。

安雪儿还爱看绣娘给人裁剪婚服,这时她很安静,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那姹紫嫣红的布,心里幻想着什么似的,脸颊跟那布一样的鲜润。而到了雨雪天气,别人往屋里躲,她却往外走,伸出舌头接雨雪,说是天上的东西好吃。她平素吃饭少得可怜,也不爱吃肉,可到了除夕、清明和元宵节,喜沾荤腥不说,食量大得惊人!年三十晚上,她一人能吃一盖帘的饺子;清明节能吞下半篮子煮鸡蛋;正月十五能吃三海碗的芝麻汤圆。大家都说这样的节日里,她身上附着鬼魅,她是替它们吃。

龙盏镇人都说安雪儿是精灵,而精灵是长不大的。

在要不要安雪儿上学的问题上,安平和父母的意见是不一致的。绣娘和安玉顺担心她还没书桌高,上学会受欺负,如果再跟不上学习,伤了脑筋,更别指望她长个头了。可安平想女儿即便是侏儒,也应该有文化,她的心灵不空虚,未来才不惧这世上的风雨,坚持把安雪儿送入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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