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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1页)

刚开始说话时,彼得的口气就像是一位父亲在劝导他的孩子,在教育他们如何过日子。他告诉他们,要舍弃一切奢侈放纵,舍弃对物质享受的追求;但凡每一个想法,每一项行动都要体现出对神的虔诚和高尚的情操;要把他们的所思所想倾注于神,而非对肉体的满足上;处于贫困中时要心平气和,互相关爱,就像关爱自己的姐妹和兄弟;过简朴清白的生活,永远说实话。他嘱咐他们,面对危难和迫害时要表现得谦恭,要尊重神的法度,服从权威,要戒除他们的怀疑心,背叛心,虚伪心和恶毒心,要相互之间做出“善”的榜样,也要对异教徒做出“善”的榜样。

布道中的有些内容惹恼了维尼奇乌斯,使他惴惴不安。就他而言,到目前为止来说,“善”是会把吕基娅还给他的一种东西,而“恶”就是挡住这条路的一切。更何况,这些老掉牙的说教里有些说法是意有所指,惹人生厌的,在与奸邪淫恶的紧迫斗争和压抑肉体的需要中,这个老布道师直接指向了他对吕基娅的爱。年轻的战士惊慌不已,惶惶于吕基娅可能在这个夜里来在这里,呆在某处,聆听这些叮咛嘱咐,这些话可能会在他们之间嵌入一根更深的楔子。如果吕基娅把这些话记在了心上,那么她将把他推得离她更远,他笃定,她对他的反抗会得到认可和巩固,而且,她对他的抗争将更加奋力。他不怀疑,若是她真的还在某些方面想到他,也一定是把他看作了她的信仰之敌,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流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自顾自地嘀咕,因为不安而愤怒和不屑一顾。“这个训示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它的神秘性在哪里?全都是些常识,全都是冒充开宗立派革的新哲学的老生常谈。长久以来,犬儒派一直在宣传忘我克已。逍遥派为自己的贫穷而自豪。苏格拉底本人也曾把善推荐为治愈人类脆弱和愚蠢的千古良方。任何一个路边乞讨的斯多葛派都对中庸之道推崇有加,就连收藏了五百张桌子,富裕奢侈如塞涅卡者亦如是;每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思想家都建议将“真”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推崇在逆境中坚持,在厄运时忍耐。”

经过一遍遍的重复,所有这类的话听起来都成了无稽之谈,令人觉得枯燥乏味。他的感官被刺激,闻到了像是路边一推没人要的玉米化为尘土时发出的干腐气味。“空话废话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多了。”他憋着火气低声喃语。“人们早就听不下去这样的话,他们听都不想听这种话,所以没有人说起这种话。那么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他怒气腾腾的,可又觉得自己感到了莫名其妙地失望。他原期望着……哦,他也不知道他原本真正期望的是什么。本来它至少应该或许是对某些神秘之物的探究,或者假使什么也不是,他也以为能听到一个杰出的演讲者用他的口才赋予雄辩艺术以新的意义。可恰恰相反,他听到的是不加修饰的言辞,说的好听点叫平实,就如同饭勺一样,在风格和内容上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这一切里面唯一让人觉得惊奇的,他想,就是敛声静气,全神贯注地默默地听他讲道的这群人了。

那个人一直不停地说着,他对这些痴迷的听众们说,在面临危难时,要仁慈,温顺,谦和,要活的清清白白,为何?不仅仅是为了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度完短暂的这一世,更是为了“在死后活在基督的国里”,从此之后,过着在凡间无人想象得到的,永远充满了欢乐、幸福和荣耀的生活。对这条新的训谕,维尼奇乌斯也许会预先有所恼恨和愤懑,但他也不失公允地注意到,这个人的看法与当世的犬儒派,斯多葛派和其他所有哲学家们都不尽相同,他们提议的是把清醒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作为合情合理的日常修行方法,以此让修行者得到这一世的回报。可他呢,这个怪老头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许下了永生的承诺,这块被游魂野鬼长久占据的阴沉肃杀的场所,不仅注定了享有死后世界的永恒孤寂,而且注定了与众神的光辉不相上下的永恒荣耀。除此之外,他还把这种永恒说成是绝对肯定的存在,在这样的信仰和信念的光芒下,清白无瑕的行止便获得了超越金钱和有限的价值。另一方面,生命的悲剧变得无足轻重,维尼奇乌斯体会得到,受一时之苦以得到永恒的欢乐和把痛苦作为自然的法则而去忍受大不相同。

然而,那位老传道士继续用平白无华的词藻说,真和善本身就值得去爱,因为它们具有神性。也许有人对此有争议,可他却仿佛只是把它当成显而易见的道理那样去讲述。他说,神是无穷的善,是永恒的真。然后,凭着他对神的绝对信仰得来的威望,他接着说道,那些爱真和善的人也爱神,他们也因此成为神的爱子。

这话对维尼奇乌斯来说,领会的难度非同一般。从他曾听说过彭波尼娅告之佩特罗尼乌斯的话中,他知道了这个基督的神是无所不能,唯他是尊的,其他每一个神祗的全部神通都被归总到他的身上,现在,他又听到了这位朱迪亚的下凡天神是无穷的善和永恒的真。他的脑子里冒出个想法,那就是,和这位造物主比起来,朱庇特、萨杜恩,阿波罗,朱诺,维斯塔和维纳斯-阿弗洛狄忒简直就不值一提。除了有个神的名字外,他们就好似一群无法无天的半大孩子组成的嚣张帮派,单打独斗,拉帮结伙对每一个人动坏脑筋,对每一个人施行恶作剧。但当他听到神也是爱,是所有理解、关爱和同情的起点和终点时,当他听到那些爱别人的人是对他崇拜得最虔诚的人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惊讶达到了顶峰。

“另外——”老人这时候用既像一位导师,又像一位父亲那样的口吻说到——“仅仅爱自己的同胞还不够,神以凡人受十字架刑的方式死去,他为了全人类挥洒自己的鲜血,现在,就连异教徒也在皈依于他,比如说百夫长科涅利乌斯……仅仅爱那些爱你、对你好的人还不够。基督宽恕了给他上刑的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交给罗马法庭让他受刑的犹太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士兵们。”

他说,最好的爱是用宽恕回馈苦难和不公。“因为恶必然总是被回报以善。”

而这还不够。正如这些人所知,爱不仅仅是要给予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也要给予那些被愤怒和仇恨的黑暗、恶毒力量所驱使的人。

“只有爱比恨更强大。”导师直白地说。“只有爱才能洗清罪恶的世界。”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基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白忙活了一场,在听完这些劝诫之后,不管是乌尔苏斯还是厄尔巴努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都将不敢去杀死格劳库斯了。而另一方面,想到哪怕万一格劳库斯与他邂逅并且认出他来,他也不会杀了他,基隆又安了心。

可是对于维尼奇乌斯,他再也不觉得这个老头儿的言辞里有什么新鲜内容,这些直白的答案唤出的是暴风骤雨般的疑问:这是个什么样的神?这是什么类别的教义?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所听到的一切无法令他保持清醒,一下子这么多内容,他应对不过来,因为所有这些观点,不管是陈旧的还是新鲜的,都是看待世界的一个全新的方式,是对以前所知的一切的重新架构。他察觉到,如果要他来遵循这些教义,他就会,比如说吧,把过去塑造出他的一切作为祭品烧掉,他就会不得不摧毁他的思想,打破他的认知,运用每一种习惯、风俗和传统,抹掉他业已形成的全部性格以及驱动他现有性情的动力——把它全都烧成灰,让它随风吹散,再给他的躯壳里填上彻底不同的灵魂,赋予他的身躯完全异样的生命。一个教导去爱帕提亚人,叙利亚人,希腊人,埃及人,高卢人和不列颠人的哲学仿佛是疯言疯语,对敌人爱和宽恕以及在应该报仇时表现出善意,这些简直就是一派疯狂行径。可同时,在这样的疯狂里面,他觉察到了比所有哲学更加强大的力量。出于直觉,他知道,这样一个宗教绝无可能修行圆满,因为它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是这一点令其有了神性,精神上,他对这个宗教有所抗拒,对它敬而远之,可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得到它有甜美诱人的魅力,就好像他突然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新芬芳;他吸入了似乎来自于《奥德赛》传说里的醉人气息,这气息来自于落拓枣食用者的王国,这气息带来了遗忘,留下的唯独是对这个宗教的记忆。

他所听到的一切似乎全都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又令他的现实世界微如尘埃,连稍稍想想都不值得一想。他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温柔却又复杂纷乱的旋涡,被困惑矛盾的迷雾所笼罩,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星空之上,有他不知道的巨擘在争斗。在他瞟向四周围时,四周的墓场也感染了现实中的疯狂。他想,这不仅仅是一群疯子疯狂履行他们无法实现的任务的集会;还有很多很多内容。他立刻看出了它的可怕和神秘,看出它是一个充满了神奇和秘密的地方,就仿佛它是神话里令人无法想象得到的,人类所不知的事物的源头。

他在思想上与之进行了抗争,然而没有成功。曾有一阵儿,他清醒得几乎揭露它,明白了一切道理,断断续续的闪光越来越清晰地进入他的脑海,就好像愤怒的宙斯击出了一连串耀眼眩目,无休无止的闪电一般。这位年轻的贵族领会和吸收了他今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并以全新的眼光观望生命、真理、爱和这个莫测高深的新神灵。刚才新近发生的一切事件似乎是明确而又注定了的。在已发生的一切中有一种恐怖的逻辑,但是在他的新认知中,还有一种存在已久的曲解。像所有把生命局限在单一关注点上的人那样,他从自己的成见出发来理解这一切,他的一切想法全部源自于他对吕基娅的爱,并且回归到他对吕基娅的爱上。在经过这一次的煎熬后,这唯一的一个他以前的想法幸存了下来,并且不停地在他的脑中萦绕。如果吕基娅今天晚上在这片坟地上,如果这就是她真正的信仰,如果她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与他刚刚的经历一致,那么,他笃定,她决不会成为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形式上的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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