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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第1页)

柳素贞剥了一个硕大脆甜的枇杷递给程科长,调皮地说:“枇杷换经!”

“金?什么金呀?”

“一个枇杷换一本经。今晚我们就是特地来取经的。希望科座不啬金玉,传经送宝,能满足我们的愿望。”

程科长笑说:“首都是人才荟萃之区,富贵功名的集中地,达官显贵多如满天星斗。他们的地位前程,灿烂光明。但是,我呢?好像夜草上的流萤,只能发出微弱的光,两相对比,相形见绌,像我这样芝麻大的官儿,又涉世未深,有什么经验可谈呢?”

“科座,你大谦虚了!其实在人家看来都是‘经’和‘宝’,你自己却认为不值一讲,那有什么办法呢?--科座,你为什么要远离家乡,投考警校?”聪明的柳素贞改变方针,想从具体的事中取经掏宝。

程科长答:“人生的过程都有几个转折点,转得好坏,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离开家乡,投考警校,可以说是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我家住在东南滨海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位置,按照全国地形和整个战略的地位来看,它是很重要的。所以,在历代改朝换代的战争里,谁得了天下,对这个地方,就可以传檄而定。因此,这个城市很少受到战争的灾难。也许正是这样,当地的百姓把它称为福州。

“但在抗日战争时候,这个地方几乎是不设防城市,看来中枢对这个地方是采取敌进我退的特殊方针。所以曾经两度沦陷。

“我高中毕业那年,我的家乡惨遭第一次沦陷。那时,我亲眼看到日军进城,铁蹄蹂躏这个美丽城市的情景。他们如狼似虎,手中高擎那面膏药似的太阳旗,如招魂吊幡,全市各大街小巷,敌人岗哨林立,十字路口,坐着战胜者--‘皇军’,行人由此经过,诚惶诚恐,胆战心惊,都要向他们做九十度鞠躬。稍不如意,就被吆喝、体罚,轻者掸鼻子,刮耳光,重则刺刀刺腿,枪柄捅腰。女人稍有姿色者,以检查为名,剥开她们的衣服,当众侮辱。在市郊人迹比较稀少的地方,行人经常被当活靶,惨遭杀害。因此,附近各县农民,不敢把农产品输送进城,造成粮食奇缺,米价高涨,一般居民,家无隔宿之粮,饿死者不计其数。城内经常突击定点检查,为期三五天,居民不能出门一步,敌人利用搜查名义,囊括财宝,奸淫妇女。被奸的妇女,弱者忍辱而苟生,强者自杀而全节。这种惨绝人寰的暴行,弄得民不聊生。这就是亡国奴的惨痛生活。青年人处于这种屈辱的环境之下,热血沸腾,实在无法忍受下去。尚幸磨劫期间,仅仅四个月。

“家乡克复之后,我决意投笔从戎,投考军校,不幸抱病误却教期,所以转而投考警校,为了救亡,只好离开亲人,离开可爱的家乡。”

“那时正值抗战期间,烽烟遍地,你从沿海到贵州求学,关山几千里,旅途一定十分艰险吧!”杨玉琼问道。

“嗯。”程科长应道,边招呼她俩吃枇杷,边接着说:“沿途有许多城市已被日军占领,只好绕道而行。所走的路线,迂回曲折,公路坡陡道弯,车坏路狭,经常发生事故。一路上遇到敌机不断,不是翻车,伤了多少人;就是遭敌机扫射,死了多少人。频繁的死伤事件,在我的心灵上又投下了恐怖的阴影。

“有一天,在湖南衡阳松木堂碰到空战,日机企图空袭重庆,在衡阳上空遭到陈纳德飞虎队的拦击,战斗非常激烈,最终击落敌机三架。空战时,我躲在路旁的大树下面,到处流弹纷飞,一排机枪子弹,掠树而下,打得残枝败叶纷纷散落,弹头入地,距离我所伏的地方,不及两步远,险些断送了性命。

“每日行车,车顶上都有两位同学轮流权充防空监视哨,注意敌机动态。发现敌机,他们就吹哨报警,马上停车,拼命疏散,平均一日数起。在江西赣州、广东南雄路上,又两次遭到敌机低空扫射,幸未命中。何时死于非命,何处是毕命之所,能否安全到达目的地,无从预测,旅况之苦,可想而知。但是一想到要保家卫国,洗耻雪恨,一切的艰险,大家都置之度外。

“在川黔路上,尤其贵州,地方更荒凉,公路蜿蜒于丛山之中。夜间行车,沿途都会看到各种野兽,常向汽车怒目对视,其眼像两盏绿灯。天亮时,车头经常看到血迹淋漓,这是野兽的血,它们躲避不及,经常撞死。

“沿途有荒村茅店,客栈门口,挂着骨牌式的灯笼,上面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富有古意。旅馆房间陈设虽然简陋,招待颇热情。每个房间壁上,写有许多打油诗,这都是旅客的即兴之作,多半都是哥哥妹妹思乡怀情的俚言。但是其中也有许多好的诗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男儿立志出乡关,事业无成定不还,埋骨何须桑样地,天涯到处有青山。’这首诗,表明一种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决心,对我鼓舞很大。”

柳素贞感慨地说:“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重庆深造后,几年来,可算‘芝麻开花节节高。’科座,你那本包罗万象的《盗窃学》是怎样编写成的?”

程科长笑着说:“形势逼出来的!重庆毕业时,正值抗战胜利,我们一行乘专机到达南京,分配到首都警察厅刑警总队实习。在工作实践中,我发觉在学校中所学的一套几乎用不上。对刑事案件,尤其在侦破盗窃案方面,简直束手无策。因为,我们这批书生,没有社会基础,缺乏江湖经验,好像盲人骑瞎马,眼前漆黑一团。

“我由刑警总队初次被分配到五区刑警队实习,到队不久,我就发现一些问题。这个豪华消费的都市,社会上贫富悬殊,苦乐不均。一部分人为生活所迫,频于绝路,不得已铤而走险;另一部分人本性好逸恶劳,为了追求享乐腐化,只好干扒窃、抢偷,这种没有本钱的勾当。因此,南京的社会治安很乱。当时政府还都未久,破获这批盗贼的主要力量,完全依靠汪精卫政府的留用人员。

“在机关单位中,存在着严重的派别斗争。尤其是警界更显得突出,一派是汪伪留用的旧人员,一派是重庆下来的胜利者。前者于心有愧,难免自卑;后者抗日有功,带有优越感。

两派明争暗斗,形成一道鸿沟。新派认为有一套科学技术又居统治地位,瞧不起老派。老派掌握多年的丰富社会实践经验,为了保住这个饭碗,技术秘不传授,对我们这批‘重庆客’只是敬而远之。

“我最讨厌派别斗争,总希望大家能真诚合作,尤其地位优越者,更应该去团结对方。

他们对于扒、窃、抢、偷、命案等普通刑事,各有专长,各有门路,各有秘奥。我心想,假使能够把他们所有的经验发掘出来,把它集中系统化,犹如汇百川入大海,集刑事之大成。

“为了达到这个理想,我一到五区刑警队,就和他们热诚相处,以师礼待之,虚心向他们学习,特别勤劳苦干,凡是人家不愿意干的,我都去,渐渐解除了与老派之间的隔阂。

“有一次,五区地段发生一个窃案,被窃黄金五十两,队长指派第二组唐组长率领本组人员到被窃现场踏勘,我主动向唐组长请求,要跟他们前往,唐组长欣然同意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因为老派人不愿意和新派人合作,怕技术被学去;新派人也不屑与老派人同往,认为有失身份。

“到了现场观察情况,唐组长指着墙边窃贼所挖的洞口,对我细心讲解。他说:‘这个洞洞口小巧玲球,挖洞技术高明,泥土几乎都在洞外,洞里仅仅有一层灰壁薄壳,像这样的洞口,通称“下江窦子’。这是上海、苏州、常州一带黑线人物搞的。因为各帮师傅的手法各有特征,所以作案所留下的各种痕迹,都有他们的特色。他教我应当集中起来,加以综合分析、判断。

“这个案情比较重大,属于‘一级刑案’,照例要把窃案发生经过、现场勘查情况、分析判断的结果及如何着手进行侦破,都要在报告上写得一请二楚,还要把现场情况绘图说明,这叫做现场侦查预报。他们文化水平有限,对写报告、绘图都感到困难,我便乘机‘毛遂自荐’,要为他们代劳。唐组长自然求之不得。我综合新旧两种方法,精心写了一份报告,并附上新式的现场图解。

“这份报告,送上不久,有一天总队开全体队员大会,总队长夏乐在会上表扬,他说报告写得明白透彻,绘图明确,使人一目了然。称赞它是一份标准式的报告,应作为一个典型范例,通令各队今后要按这份报告格式缮写。还把它贴在技术专栏的玻璃柜里,供各队作参考。会上表扬了我,也表扬了唐组长。

“此后,凡是派出调查现场的小组,都希望我和他们同往,代他们缮写报告。为此,他们对于现场的估计判断,都会推心置腹,尽情相告。从中,我学到不少江湖秘辛与破案秘诀。

“我喜欢讲故事,谈古论今,所以,他们跑茶楼、上酒馆都想邀我参加。在酒酣耳热的时候,那批老前辈经我一捧、一激、一套、一问,都会把存在内心深处的看家老底和盘托出,而且滔滔不绝,各显其能,这都是‘草里存珠’,也就是我一心一意所想得到的珍宝。

“当时我记忆力很强,每晚都等到更阑夜静,就在灯下把日间所得的材料,写在笔记簿上。我在实习期间,换了四个区队,接触过许多老前辈,日日夜夜吸收他们的丰富经验。学习他们的看家本领。日积目累,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对本京的盗窃犯的社会关系、生活动向、集聚地点、消磨场所;他们的掌门人、舵把子、羽党、门徒,究竟属于哪一帮、哪一派、哪一门、哪一系,及其师承、做案特色等,都分门别类,详细整理,汇编成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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