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的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罗袍——一种由轻丝纱织成的夏装——并把单袍拿出来——单袍没有衬里,适宜九月份穿——我突然闻到大门口飘来一股可怕的怪味,惊得我把抱着的一叠袍子都掉到了地上。这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奔上楼去找阿姨,因为我当即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阿姨尽可能快地从楼上一瘸一拐地爬下来,走进奶奶的房间,发现她死在地板上,死时的样子异常奇怪。
奶奶霸占着我们艺馆里唯一一台电热炉。除了夏天,她每天晚上都要开电热炉。进入九月之后,我们忙着收拾夏装,奶奶又开始用起了她的炉子。其实这不一定意味着天气已经凉了;我们换装参照的是日历,而非户外的实际温度,奶奶用炉子也是如此。她对电热炉的依赖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大概是因为她曾饱受寒夜之苦。
通常,奶奶的习惯是每天早上先把电线绕在炉子上,再把它推到墙脚放好。时间一长,热金属烧穿了电线外面的绝缘体,最终导致没拔下插头的整台电器都带电了。警察说,奶奶早晨碰到电热炉,一定是立刻触电、动弹不得,甚至可能当场就死了。当她滑倒在地板上时,脸又刚好压在热金属的表面,这就是那股怪味的来源。幸好奶奶死后,我没有见过她的整个人,我只是在走廊里远远看见了她的两条腿,它们像细树枝,被包裹在皱巴巴的丝绸里。
奶奶死后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可以想象我们有多忙,不但要彻底清洁整幢房子——因为在日本神道里,死亡被视作最不洁的事情——还要布置房子,摆好蜡烛、盛供品的盘子,在门口挂上灯笼,安置茶摊和收礼金的托盘,等等。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一天晚上,厨子病倒了,叫来医生一检查,发现病因是她前一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当天又忙得一刻都没坐下来过,而且全天只喝了一碗清汤。我惊讶地瞧着妈妈几乎毫无节制地花钱,她请人在知音寺为奶奶诵经,从葬仪社买来含苞待放的莲花座——而此时正是大萧条时期。起初,我以为她的举动是为了证明她对奶奶的深情;后来我才意识到她的真正用意:按照惯例,祇园里所有的人都会先来我们艺馆吊唁奶奶,然后再参加一周后在寺庙举行的葬礼,妈妈必须装点门面给大家看。
那几天里,确实全祇园的人都登门造访了我们艺馆,或者看起来是如此;我们必须给所有的人奉上茶和点心。妈妈和阿姨则忙着接待各个茶屋和艺馆的女主人,以及许多和奶奶相熟的女仆;还有店主、假发制作匠和发型师,这些人多数是男性;当然,也少不了一批批的艺伎。年纪比较大的艺伎在奶奶还工作时就认识她了,但年轻一点的艺伎甚至都没听说过奶奶的名字,她们过来是出于对妈妈的尊重——或者某一些人是因为和初桃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在这段繁忙的日子里,我的工作是把访客领进会客室,妈妈和阿姨在那儿等候她们。会客室距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但访客不容易自己找对路;此外,我必须记清楚哪张脸穿的是哪双鞋,因为为了避免门口太乱,我要负责把鞋子送去女仆房,然后到合适的时间再把它们拿回来。一开始,我有点做不好这项工作。我没办法既直视客人的眼睛又不显得粗鲁,可光瞥一眼他们的脸又不足以让我记住她们。不过我很快就学会了靠观察客人穿的和服来识别。
第二或第三个吊唁日的下午,大门打开,来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动了我,这套和服比其他访客穿的都要漂亮。由于场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一件带纹饰的简单黑袍——但它下摆处的金色与绿色的青草图案看上去明艳华丽,我想象着养老町的渔家女子们见到这样的衣服会有多么震惊。这位访客还带着一个女仆,我猜她是一家茶屋或艺馆的女主人——因为极少有艺伎能负担得起这种排场。当她望着我们门口的神龛时,我逮着机会偷看了一眼她的脸庞。完美的鹅蛋脸让我立刻想起了挂在阿姨房间里的一幅水墨卷轴,画的是一千年前平安时期的一个官伎。她不是一个像初桃那样夺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让我当即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卑微了。接着,我突然认出了她是谁。
艺伎豆叶,初桃逼我毁坏的和服就是她的。
她的和服惨遭破坏实在不是我的错;但我宁愿脱下身上的袍子赔给她,也不愿碰到她。我领她和她的女仆去会客室,一路上都低着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我想她不会认出我,因为我敢肯定自己去还和服时,她没有看到我的脸;就算她当时看见了,那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陪她来的女仆也不是当初那个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接过和服的年轻女子。等到把她们带进会客室,我鞠躬告辞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豆叶和她的女仆要走了,我把她们的鞋子拿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摆好,整个过程中我依然低着头,紧张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之前带路时。当她的女仆打开门时,我觉得自己的苦难结束了。但是豆叶没有走出去,她继续站在那里。我开始担心起来;恐怕我的眼睛已经不受头脑控制了,因为我明知道不该抬眼看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那么做了。我被吓坏了,因为豆叶也正向下盯着我看。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她问,我觉得她的语调非常严厉。
我告诉她我叫千代。
“站起来一会儿,千代。我想看看你。”
我照她的吩咐站起身来;假如我可以像吃一根面条那样,让自己的脸一下子缩起来消失,我肯定会那么做的。
“到这里来,我想要看看你!”她说,“你的样子就像在数自己的脚趾头。”
我抬起头,眼睛却仍旧朝下看着,然后豆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命令我抬起头看着她。
“多么不同寻常的眼睛啊!”她说,“我还以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呢。你说它们是什么颜色,辰美?”
她的女仆从门外走回来看了我一眼。“蓝灰色,夫人。”她答道。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那么,你认为祇园里有多少女孩子有这样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豆叶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觉得她是在盯着什么东西。然后,她致歉离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们为奶奶举行了葬礼,这个日子是算命先生挑的。之后,我们着手将艺馆恢复原貌,但还是稍微有些变化。阿姨搬进了楼下奶奶的房间,早就开始艺伎学徒课程的南瓜住进了阿姨原来在二楼的房间。此外,一周后新来了两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女仆。家里人少了,阿姨却增加女仆的数目,这似乎挺奇怪的,但事实上艺馆原先一直人手短缺,因为奶奶无法容忍拥挤。
最后一项改变就是南瓜不用再做杂务了。她被告知把时间都用在练习艺伎所必须掌握的各种技艺上。通常女孩们不会有如此多的练习机会,但是可怜的南瓜学得很慢,别人专心需要练的东西她还需要额外加班。她每天都要跪在木板通道上练好几个小时三味线,舌头吐在外面,歪向嘴的一边,仿佛她正试图舔干净自己的脸颊,我光看她练琴的样子就觉得辛苦。每当我们的目光相遇,她都会朝我笑一笑;确实,她的脾气好得无与伦比。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生命中永无休止的等待,我不愿再去等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它永远也来不了,却又是我唯一可能得到的机会。为了早日实现理想,现在我必须注意观察机会之门何时朝别人敞开,以便将别人的机会变成自己的机会。有些夜晚当我上床睡觉时,我会把会长给我的手帕摊在床垫上,手帕上有一股浓郁的爽身粉味,闻着它我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会长的形象、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感觉以及那天我遇见他时所坐的硬石墙。他就是我的菩萨,一定会帮助我。我想象不出他要怎样来帮我,但是我祈祷能获得他的帮助。
奶奶死了将近一个月后,一天,新来的女仆中有一个跑来跟我说门外有位客人找我。那是一个十月的下午,天气热得反常,我浑身是汗,因为我正在用老式的手动吸尘器清理楼上南瓜房间里的榻榻米垫子,那个房间在不久以前还是属于阿姨的。南瓜习惯把饼干偷拿到楼上去吃,所以她房间里的榻榻米需要经常打扫。我用一块湿毛巾迅速地把自己擦了一下,便冲下楼去,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女仆和服的年轻女子。我跪下来向她鞠躬。看她第二眼时,我才认出她就是几周前陪伴豆叶来我们艺馆的那个女仆。看见她站在那里,我很不好受。我觉得自己肯定是有麻烦了。但当她示意我走下台阶朝外走时,我便穿好鞋子跟随她走到了街上。
“你经常被派出去办事吗,千代?”她问我。
距我上回企图逃跑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所以我不再被禁闭在艺馆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可我还是对她如实相告。
“那就好。”她说,“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点在白川溪上的小桥等我。”
“是的,夫人。”我说,“但我能问为什么吗?”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她皱皱鼻子回答道,我怀疑她是不是在戏弄我。
豆叶的女仆要我跟她去某个地方,我当然不会觉得高兴——我猜她大概是要我跟她去见豆叶,让我为过去所做的事情挨一顿骂。不过第二天我还是说服南瓜派我出去办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南瓜很担心会惹上麻烦,直到我许诺会想办法报答她。于是三点钟时,她在庭院里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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