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我们艺馆里的女皇,因为我们所有人都要靠她的收入生活。身为女皇,若深夜回来时发现她的宫殿一片漆黑,所有仆人都睡着了,她就会大不高兴。这就是说,当她喝得烂醉回到家没办法自己解开袜子上的纽扣时,有人必须帮她解开纽扣,假如觉得肚子饿,她肯定也不会自己踱进厨房弄东西吃——比如她很爱吃的点心“茶渍饭”,就是用热茶泡上剩饭和腌酸梅。实际上,我们的艺馆在这方面跟其他艺馆没有任何区别。等待艺伎回家并向她鞠躬表示欢迎的工作几乎总是落在资历最浅的“蚕茧”头上——我们常常把正在受训的年轻艺伎学徒叫做“蚕茧”。从开始去学校上课的那一刻起,我便成了我们艺馆里资历最浅的“蚕茧”。离午夜还有很长时间,南瓜和两个年长的女仆已经躺在蒲团6上呼呼大睡了,就睡在离我仅有一米左右的门厅地板上;可我却不得不跪在那里,挣扎着不睡过去,有时一直要等到凌晨两点。奶奶的房间就在附近,她睡觉时也开着灯,门还要开一道缝。灯光照在我空着的蒲团上,让我想起从前有一天,就在佐津和我离开村子的前不久,我悄悄走进我们家后屋,看见母亲睡在那里。父亲把渔网挂在纸窗上好使屋子暗一些,但屋内的光线实在是太昏暗了,所以我决定打开一扇窗户;当我那样做后,一道明亮的阳光落在我母亲的床垫上,显出她的手是如此苍白而瘦骨嶙峋。看见奶奶房间里透出的光线照在我的蒲团上……我不得不怀疑我的母亲是否还活着。我们是如此相像,我确信如果她死了,我一定会感知到;但是现在我还没有得到任何征兆。
随着秋季天气渐凉,一天夜晚,我刚靠着一根柱子瞌睡过去,就听见外面的大门开了。要是初桃发现我在睡觉,她一定会非常生气,所以我竭力使自己显得机敏一些。不过当里面的门被打开时,我却惊讶地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传统的下摆包住臀部的宽松工人夹克,一条农夫穿的裤子——虽然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工人或农民。他的头发抹了油,全部往后梳,发型非常时髦,他还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子,给人感觉挺像一个知识分子的。他俯下身,用手托起我的脑袋,直视我的面孔。
“喔,真是个俏姑娘。”他低声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确信他一定是一个工人,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他这么晚来这里。我有点害怕回答他的问题,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用舌头舔湿了一根手指并用它来碰我的脸颊——原来是为我沾去一根掉在脸上的眼睫毛。
“洋子还在这里吗?”他问。洋子是一个年轻女人,每天从下午两三点钟到晚上都坐在女仆房里。在那个年代,祇园里的艺馆和茶屋都由一个内部电话系统联系起来,在我们艺馆里洋子的工作几乎比任何人都要忙,她负责接听电话登记对初桃的预约,有时邀请初桃参加宴会或聚会需要提前半年到一年预约。通常初桃的日程在前一天上午就排满了,可直到当天晚上电话还是从茶屋源源不断地打来,客人们都想让她抽时间过去一下。不过今晚电话倒是不多,我估计洋子大概也像我一样睡着了。那个男人不等我回答就示意我保持安静,他自己沿着泥土走廊朝女仆房走去。
接着我听见洋子在道歉——因为她确实是睡着了——然后她同交换台的接线员说了许久的话。她必须连线好几个茶屋直到她最后确定初桃在哪里并留下口信通知她歌舞伎演员尾野思轩来城里了。当时我不知道其实并没有尾野思轩这个人;这只是一个暗号。
之后,洋子就下班走了。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一个男人在女仆房里等待,所以我也决定不跟任何人说。结果事实证明我这么做是对的,因为二十分钟后初桃回来了,她在门厅里停下对我说:
“我至今还没打算要把你的生活搞得凄凄惨惨。不过要是你敢跟别人提起有个男人来过这儿,或是我晚上早回来了,那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说这些话时她就站在我面前,当她把手伸进袖子拿什么东西时,我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见她的前臂涨红了。她走进女仆房并关上了门。我听见一阵含糊的谈话,接着艺馆又恢复了平静。间或,我想我是听到了一两声呜咽或呻吟,可是声音非常轻,我不能确定。我不想说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但是我的确想到了佐津把泳衣褪下去让杉井家的男孩看的情景。我感到既厌恶又好奇,即使我可以自由离开自己的岗位,也不会去偷看。
大约一星期一次,初桃和她的男朋友——附近一家面馆的厨师——就会把他们自己关在艺馆的女仆房里。其他时候他们也在别的地方碰头。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洋子经常要替他们传口信,有时我会在无意中听见。所有的女仆都知道初桃的所作所为;但没有人透露一个字给妈妈、阿姨或奶奶,可见初桃对我们的控制力有多强。初桃交男朋友是肯定会惹上麻烦的,这远比把男人带回艺馆糟糕。她跟男朋友呆在一起的时间是没有进账的,甚至还要牺牲她在茶屋的宴会上赚钱的机会。此外,任何一个有兴趣保持一段昂贵的长期关系的有钱男人,若知道她和一个面馆厨师调情私通,那他肯定不会那么记挂她了,弄不好还会改变主意。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里的井边喝完水往回走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人打开,又被重重地关上,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真的,初桃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会吵醒每一个人……”
我从来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初桃要冒险把男朋友带回艺馆——不过也有可能她就是喜欢冒险。但是过去她从来没有大意到搞出这么多噪音。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来待命的位置,很快初桃就走进了前厅,手里拿着两个亚麻纸包装的包裹。不一会儿,另一名艺伎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那人身材非常高,以至于她进门时必须弯下腰。当她站直身子俯视我时,位于她长脸底部的嘴唇看上去又厚又重,非常不自然。肯定不会有人觉得她漂亮。
“这是我们愚蠢的下女。”初桃说,“她有一个名字,但我想,你不妨就称呼她为‘笨蛋小姐’好了。”
“好吧,笨蛋小姐。”那个艺伎说,“你为什么不去给你的大姐姐和我拿些饮料来呢?”原来我先前听到的那个低沉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并非来自初桃的男朋友。
通常初桃喜欢喝一种特殊的名叫“甘口”的日本米酒——这种酒度数很低,口味甜甜的。但是“甘口”只在冬季酿制,现在艺馆里似乎已经没有存货了。作为替代,我倒了两杯啤酒拿出去。初桃和她的朋友已经朝庭院走去了,她们穿着木鞋站在泥土走廊里。我能看出来她们已经醉得厉害,相对我们艺馆里的小木鞋而言,初桃朋友的脚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几乎她每走一步路,她们两个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也许记得房子外面还有一条木地板走道。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那条走道上,当我送上啤酒时,她正要打开其中一个包裹。
“我不想喝啤酒。”她说着就俯身把两杯酒都倒到房子的基座下面去了。
“我倒是想喝。”她的朋友说,可是已经太迟了,“你为什么把我的酒也倒掉?”
“噢,安静点,光琳!”初桃说,“反正你也不需要再喝了。瞧瞧这个,你看见它一定会高兴得要死!”这时,初桃解开了一个包裹外捆住亚麻包装纸的细绳,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摊在走廊上,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种不同的粉绿色,上面有红色的树叶图案作装饰。的确,这是一件美丽的丝质纱袍——不过只能夏天穿,秋季穿肯定就不合适了。初桃的朋友光琳实在是太喜欢它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这又引得她俩哈哈大笑。我想此刻是我告退的好时机。但是初桃却说:
“别走开,笨蛋小姐。”然后她又转过去对她的朋友说,“是找点乐子的时候了,光琳小姐。你猜这件和服是谁的?”
光琳还是咳嗽得很厉害,等她可以讲话时,她说:“我希望它是属于我的!”
“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俩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
“噢,初桃……你真是个天才。不过你是怎么弄到里子的和服的呢?”
“我不是在说里子!我说的是……完美小姐!”
“谁?”
“那个自以为比我们好得多的小姐……就是她!”
对话暂停了好一会儿,接着光琳说:“豆叶!噢,我的上帝啊,这是豆叶的和服。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没有认出来!你是怎么把豆叶的和服弄到手的?”
“前几天,我在一次排练中把一些东西落在‘歌舞练场’剧院了。”初桃说,“当我回去寻找时,我听见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一些像是呻吟的响声。于是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下面,打开灯,猜,我发现谁躺在地板上,像两只粘在一起的米团子似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豆叶?”
“别傻了。豆叶太谨小慎微了,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躺在那儿的是豆叶的女仆和剧院管理员。我知道为了让我不说出去,她会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后来找到她说我想要豆叶的这件和服。当她搞清楚我描述的是哪一件和服时,她当即哭了出来。”
“那么这个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光琳指着走道上另一个还系着绳子的包裹问道。
“这个是我让那个女孩用自己的钱买下来的,现在它属于我。”
“用她自己的钱?”光琳说,“哪个女仆会有足够的钱买一件和服?”
“得啦,就算它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买来的,我也不想知道它从哪儿来。无论如何,笨蛋小姐会替我把它放进储藏室。”
“初桃小姐,我是不可以进储藏室的。”我立刻说。
“如果你想知道你的姐姐在哪里,就不要让我重复一遍我今晚所说的任何话。我为你制定了计划。我向你布置完计划后,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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