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喜欢找工作的感觉,人生中全是死胡同,缺乏连贯性。我喜欢直线向前的人生,偶尔地,同时谈两个女朋友,那也最多是主线和副线,但我不喜欢这种外形像菊花一样的人生图谱。
那会儿杨迟教我,春节后找工作比较合适,很多人会在这个时间离职,空出职位,机会就来了。我在工厂待得太久,出来以后两眼一抹黑,基本上和自己眼里的傻逼差别不大,完全不懂什么求职技巧。自从歪歪受到杨迟的教诲,从普通女工晋升为打字员之后,我就信了老杨的话。我们还探讨过求职方向,老杨说,最近几年营销会成为热门的职业,这比做会计容易,一个企业只需要两个会计就够了,但销售员可能需要两百个。当然,做营销,得他妈的先把胡子剃了,除非你是卖雄性激素的。
我也去了开发区的人才市场,一栋宽敞的大楼,外面包着一层花岗岩,里面衬了一层大理石,很气派,唯一的缺陷是层高不够,跟我家里差不多,跳起来就能摸到日光灯管,显得特别压抑。每个星期它开张半天,人山人海。我跑去一看,无数应届毕业生拥堵在里面,纵然有空缺职位,也得越过一千个脑袋才能触及它。那时候没有互联网,必须这么干。我生平不愿意排队,但这只是表象,遇到饥荒年施粥就另说了。花两块钱买了张门票,喊着号子钻了进去。在这种场合下找工作,只求撞上狗屎运。
写履历表的时候把我难住了,起初我以为“夜大会计三年级在读”的资历可以给自己镀金,没想到镀了一层屎,招聘的人总是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有没有工作经验。我说,我有,在糖精厂造过几年糖精。他们的狐疑立刻就释然了,仿佛我长头发大胡子的形象与此匹配。其实他们不知道,糖精厂的青工,都是吹着飞机头、涂着摩丝在那儿干活的,农民工都不愿意留胡子,被人歧视。杨迟不断提醒我,想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就得把胡子刮了,干干净净地去和那些干干净净的人为伍。我还挺犹豫的,这把胡子留了挺久了,它使我看上去粗壮、麻木、耐操,某种程度上也是优势。
我的履历表上除了夜大这条以外,剩下的就是我的户口,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正经戴城本地户口。在国营企业招工的时候,这条最重要,但我吃不准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是不是重视。后来发现,这帮傻逼和国营企业一样,也在乎这个,因为本地人有户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干太多违法乱纪的事情。但这帮傻逼要求我的工资和外地人一样,甚至更低,我也只能忍了。
去了两趟,我就知道,工作经历比文凭更重要,造糖精的人想象不出传真机该怎么用。你一生中有很多想象不出来的事,例如爱情,例如永别,这都可以去慢慢学习。唯独在人才市场被问起会不会用传真机,这件事令我目瞪口呆,对方也目瞪口呆,意思是说你丫连这个都不会就敢来应聘?
有一次我找到一家外资公司,那个负责招聘的青年看上去像个高中生,瘦瘦的,戴着眼镜。他比我还紧张。我说你们墙上贴着招聘仓库管理员,我大概可以。小伙子说,你会用windows95吗。我说我不知道仓库管理员还得会这个。小伙子用中指托了托眼镜,他提前做出了竖中指的手势让我误以为是要羞辱我。幸好那根中指落在了眼镜上,也幸好我这几年矬了,反应慢,换了五年前我已经提前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他说,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并不容易,要会电脑,要独自从卡车上卸货,由于货车都是晚上进城所以必须天天上夜班,还要独自负责盘货验货。我问他这份活多少钱,按照杨迟的教育,应聘的时候最好不要问待遇,但我那次没忍住。小伙子说,两百块一个月。我问他,你们是哪个国家的外资企业。他说印尼的。我悲伤地嘟哝了一句,你们杀中国人上瘾了对吗。然后我就走了,其实那小伙子也是中国人,我不该这么说他。
另一次,我在一家企业应聘,那位先生问了我几句之后,忽然说:“你要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要为自己负责。”然后就把我轰走了。我走出人才市场,想想这事儿不对味,打算回去揍他,但还要再买两块钱门票,就算了。我只能说,后半辈子我还遇到过有人提醒“你是个男人”,这句话和“你不是男人”、“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一样,都会让人捏住睾丸沉思几秒钟。
在人才市场我经常看见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她是个白化病人,稍微有点口吃,整个中学时代都保持着沉默和谦虚,学习非常用功,成绩良好。后来听说她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学院,我当然很快就忘记了她。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她很好认,并且她也认出了我,有一次她朝我笑了笑。几乎每次去人才市场,我都会看到她,我们从来不交谈,以后也不再有目光的接触。我看着她在人群里沉默的样子,挤到招聘台前,略显费劲地说话,由于场地太嘈杂,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在那地方晃悠,久而久之觉得自己成了个闲人,失去了目标,仅仅是在逡巡。它与我经历过的任何场所都相似,它本来应该有着另一个面貌:奋进、专注、忐忑不安、百战不殆。
寒假结束以后我就彻底闲了,到戴城大学去找宝珠,雪还没化干净。我在女生宿舍门口用大喇叭喊了一嗓子,宝珠的脑袋在窗口一探,然后出来了。
她很不高兴。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刚开学三天,一条裤子就被人偷了,她很穷,买不起新裤子,因此郁闷。我说:“牛仔裤?”宝珠懊恼地说:“是啊。”她跟着我走出去,眼睛一直在瞟着其他人的腿。我说:“宝珠,别看了,偷你裤子的人敢这么堂而皇之穿出来吗?”宝珠说:“她要是不穿出来,藏被窝里当枕头用?”这么一说倒也有理。
这时有几个女生结伴走过,对宝珠嚷:“宝珠啊,裤子找到了吗?”宝珠说:“没呐。”女生们瞥见我,一个个捂嘴。我知道她们在笑我,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其中一个女生没忍住,低声说:“老男人。”
我很生气,我仅仅是留了一把胡子,并不老。这帮女生一个个都戴着眼镜,看上去不太懂男人的样子,等到我想反驳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宝珠耸肩,说:“要不是事先打听清楚了,我绝不会在夜大认出你就是路小路的。”又添了一句,“你小时候还是蛮清秀的。”
“我现在也很清秀!”
“你现在就像一把扫帚。”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拨男生,认识宝珠,对着她打呼哨。宝珠撇嘴,踢着地上的石子。我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宝珠说:“他们把你当成是我的男朋友了,我说,你能不能去理发,把胡子刮一下?你妈还认得你是谁吗?”我心想,操,又嫌我给你丢脸吗,老子偏要这样。
那天晚饭在戴城大学的食堂吃的,人来人往,我的形象比较醒目。宝珠念大四了,人头熟,往来都是跟她打招呼的。我赞了一句,宝珠冷冷地说:“平时没那么多人跟我打招呼,还不是因为你吗?”过了一会儿,来了个身高马大的女孩,一屁股坐在宝珠身边,问我:“你是不是诗人?”宝珠大笑起来。
我放下筷子,说:“是啊。”
女生说:“你是不是叫老K?”
我说:“不是。老K是戴城著名的诗人,他也留着胡子,但我不是老K。”
女生说:“诗人都留胡子。”
我说:“我也见过死活不长胡子的诗人。”
女生说:“你讲话蛮有意思的,你肯定是老K,只是自己不承认。”
我说:“我他妈真不是老K。”
女生站起来说:“你写得跟狗屎一样。”
她走了,宝珠已经笑倒在长凳上。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说:“原来是冒充诗人老K啊。还敢说自己是诗人。”我说:“冒充老K有什么好处呢?时代不同了,现在冒充诗人已经吃不开了,大家都冒充大款。以后别提这个了。”宝珠看了看我,点头说:“好,我不说你这个。去把头发剪了吧,真的不好看,都打结了。”
过了几天,我在人才市场遇到了宝珠,我还是老样子。她背着双肩书包,鼻子上额外加了副眼镜,显得很矬。
“你也来找工作啊。”我们同时打招呼。
“我都转了一大圈了,还是那几家公司,没什么新花样。”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找到工作啦。”宝珠说。
“哪家?”
她用手一指。我差点昏过去,那是一家炸鸡店,世界著名,全球连锁,具体我就不点名了,省得惹麻烦。这店里只招钟点工,一小时两块钱,没有任何福利,也不存在法定休息日,根本不是正经工作。宝珠说:“也招见习干部的,但是我还有半年才能拿到文凭,现在只能从钟点工开始,挣点小钱嘛。”我心想,光听说本科生做鸡,没听说去炸鸡的。
宝珠有点疯,热情地拉着我一起去应聘。后来我才知道上了她一当,她学经济管理,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国际快餐连锁店在中国内地的经营策略”什么的,本来这种论文查资料拼凑一下就能完成,但她非要亲身体验,而且把我也拉进去,既陪她解闷,也是她的研究标本。
我不喜欢餐饮业,非常不上档次。我曾经在一个私人酒楼里干过几天,那种腐臭食物的气味,比大多数化学品更可怕,后厨永远有洗不完的锅碗,手脚慢了对不起老板,手脚快了对不起顾客。每天干得累死累活,规矩还特别大,稍不留神就扣工资,有时候还拖欠工资。我把这些对宝珠说了,她摇头说:“你找工作的心态太差了,干得不爽你就走呗,又不是请你去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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