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念词吧!”杨度已铺开了纸笔。
“浪淘沙。登吉林城。”熊希龄抑扬顿挫地念道,“一水几湾环,山势龙蟠,城楼高处且凭栏。晚渡夕阳风更紧,如此江山。时序已秋阑,转瞬严寒,塞鸿飞去不知还。寄语君休忘故国,恋恋江南。”
熊希龄刚念完,杨度的笔也停了。只见三尺余长的宣纸上,上下两片,字字精彩,是一种典型的学力和才情的结合品。翰林击掌赞道:“好一件精美的墨宝!”
“还有跋语吗?”杨度握笔问。
“写上几句吧!”熊希龄略加思忖,说,“国公爷索句,无新诗,以旧作小词一阕奉上。恰赴东京访老友杨皙子,久慕其书法,请为书写,皙子欣然挥毫,聊供国公爷晒之。”
杨钧听了心想:这位翰林先生原来是个巴结权贵的人物,又是“奉上”,又是“晒之”。你的词要奉献给他,这是你的事,我哥哥的字怎能聊供他晒之呢?这不有点媚味吗?他也不便做声,只拿眼睛看着哥哥。
杨度眉头有点皱,刚才的笑意也没有了。他望着手中的笔说:“这段话太长了,与词配起来,结构不匀称,不如这样写:熊希龄旧作,杨度新书。乙巳年初秋于东京。”
熊希龄正在迟疑,见杨度已经动笔了,只得勉强点头:“也要得,就这样吧!”
他意识到杨度不愿在载泽面前折腰的心态,怕误会了自己,遂说:“我是借这阅词提醒他不要迷恋洋人的花花世界而乐不思蜀,出洋在外要时时记得故国家园。”
杨钧对哥哥的态度很满意,笑着对熊希龄说:“我也看出来了,熊翰林送载泽这阕《浪淘沙》,也是有这么一层用心。”
熊希龄收起字,请大家出门吃饭。餐桌上,杨度和熊希龄各自谈起了自戊戌年分别后的经历,一直到深夜才回寓所休息。
十二 杨度道出借尸还魂的奥妙,终于说服了梁启超
第二天,杨钧、代懿仍回学校,杨度陪着熊希龄乘早班车来到横滨。
梁启超异国重逢老友,自然欢喜无尽,滔滔不绝地畅谈起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近日的特大新闻——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事。杨度趁着这个机会,把熊希龄来日本的意图和自己已答应代笔的事告诉了梁启超,并且请他帮忙也做个枪手。不料这个舆论界的骄子一口拒绝:“秉三远道而来,若要我帮别的忙,任何事我都会尽力而为,只是这件事我不能做。”
话说得这样死,简直无任何商量的余地,熊希龄脸上很觉不自在,暗中责备杨度多事:你何不干脆一个人写算了。杨度却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卓如,你这态度算什么老朋友!秉三奉命来日本,什么事都用不着你帮忙,惟一就这事找你,而且这里面也还有我一半面子。我何时得罪了你?”
“皙子,你不要误会,我不写,不是不帮朋友的忙,而是不能做不应该做的事。”梁启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二位对考察一事寄与很大的希望,尤其是秉三作为重要随员,更是满腔热情。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泼一点冷水,不客气地说,这其实只是一曲戏文而已,何来什么实际作用!”
熊希龄说:“卓如,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真的让载泽、端方这些人出去走一趟,朝廷就按他们回国后所说的来制定宪法,那确实有点像做戏。不过,提出这个建议的袁世凯和采纳这个建议的慈禧太后则不是做戏。”
梁启超陡然变色道:“秉三,你弄错了,这个戏的主导恰恰就是慈禧和袁世凯。”
稍停一会,梁启超以坚决的口吻说:“我这一生决不为慈禧和袁世凯做事。”
话说到这般地步,熊希龄已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好在杨度已答应,梁启超即使不写,他也会独立完成这几篇文章,自己的差使可以交了。他对杨度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杨度装作没看见似的,笑了笑说:“好个有骨气的梁卓如,袁世凯出卖了你,慈禧要杀你,你被迫羁旅异国他乡,你和他们两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发誓不为他们做事,志节可嘉可佩!”
梁启超听出杨度这几句话有点不大对味,说:“我和慈禧、袁世凯之间并不是个人的恩怨,事关国家和人民的大是大非。不为他们做事,正是保持着我对国家和人民的赤子清白。”
杨度冷笑道:“那么,何不学革命党的样,把慈禧、袁世凯暗杀掉,为国家和人民除害呢?”
“我向来不主张暗杀,暗杀只能除标,不能去本,根本的问题在于开化民智。”梁启超摆出素日里那副政论家、思想家的派头。
“此论高明至极,我完全赞同。”杨度立即接言,“既不行暗杀,那就只有等老天爷来收拾他们了。慈禧今年七十多岁了,老天收她为期不远了。袁世凯还不到五十,照这个样子,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要坐二三十年,难道今后二三十年内你就不与朝廷有任何联系了吗?”
“皙子,你不要替袁世凯做说客,只怕是慈禧一死,他今日的位置也就没有了。”
梁启超的二郎腿在薄绸长袍下跷了两跷。康有为现在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慈禧死后光绪重掌大权的那一天,梁启超并不像他的老师那样完全迷信光绪,但也相信只要慈禧这座大山一倒,中国就会有大变化。这一点,杨度和熊希龄都没有像他们那样考虑得深远。熊希龄一贯较为持重,不喜多讲话,且杨度已叮嘱过他,所以他只是自个儿喝茶,望着他们,静听两位才子的唇枪舌剑。
“卓如,你不要弄错了,我决不是为袁世凯当说客。要说当说客,我今天是替四万万中国人当说客,游说你这个自诩的少年中国之少年,要为中国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摆名士的架子!”看来杨度有点动气了,声调提得很高,“慈禧死后,袁世凯保不保得了位置,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也很难顶测。你说你不为个人恩怨,而是为国家和人民,那么就不应该看这件事是谁在主办,而要看于国家和人民有无好处。若真是出以公心,只要于国于民有利,那就应当支持,因为你支持的是事而不是人,这里不涉及到个人的清白不清白的问题。倘若以所谓保持个人的清白来反对或不参与,那就是以小私而害大公,为贤者所不齿。”
杨度这番话锋芒凌厉义正词严,熊希龄十分钦佩,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梁启超也觉得有点锐不可当,一向能言善辩的新政思想领袖一时穷于应对。杨度挟其气势,居高临下发起冲锋:“我知道你飘泊海外七八年,备尝艰苦,办报纸,写文章,集会结社,联络同志,所干的这一切,莫不是为了人民的觉醒,为了国家的强盛,故而无论海内海外,人民都尊敬你爱戴你,视你为中华民族的灵魂。这个荣誉,我看你也当之无愧。”
梁启超笑着对熊希龄说:“你看看,这个巧嘴滑舌的杨皙子,刚才说我是以小私害大公,为贤者所不齿,现在又说我是当之无愧的中华民族的灵魂。打了一巴掌又来安抚。就凭这点本事,袁世凯的位置就该让他来坐才是。”
杨度也笑道:“袁世凯的位置,你就料定我坐不到是不是?到时候,说不定光绪皇帝下诏书请我去坐哩!”
熊希龄、梁启超都笑了起来。熊希龄说:“好好,巴不得皙子早登相位,我们这些旧日朋友都叨点光。”
“到时再说吧!”杨度挥挥手,仿佛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了那一天似的。“现在还是来谈这件事。卓如兄,十年来你一直以提倡民权推行宪法为己任,到日本来这些年一直沉潜各国宪政的研究。你的宪政造诣为世所公认,就是最不愿居别人之下的杨皙子,在这点上也不能不承认你在我之上。这就是我和秉三特来找你,请你在此事上帮忙的原因。说句实在话,我虽不曾与慈禧、袁世凯有深仇,但当秉三提出此事时,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同意了。”
“你开始为何也不同意?”梁启超追问。
熊希龄也没想到杨度还有一个转变过程,瞪起两眼望着他。
杨度款款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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