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说什么,对于立即要采取的治疗措施,在四目交流的一瞬间就确定下来。当时治疗血管栓塞一类病,除药物外,还可视病情采用“放血”法,初,可用“温放”法,重者需施“猛放”法。
“在哲蚌学医时,那位安多喇嘛讲‘猛法施治’,有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妙由险生’,记得吧?准备吧,万一有什么情况有我呢。”桑结说。
放血,像上次一样,两人都屏气凝神,按部就班。一股血柱猛地喷出,佛爷顿时面色如纸。封口后一个时辰才能验查手术效果。塔布将盛有清水接血的盆子置于窗前,用特制的小网仔仔细细捞取肉眼难于看到的絮状物。费了半个多时辰,二人的脖子都僵了。絮状物多少是判断手术是否成功的标准,看来没有达到预期。
“桑结,看来‘热’、‘动’之后,有一部分化团为丝,呈散状附着于管壁,加之血流粘稠,难以冲净。”
“眼下血量亏缺,流动极缓,很容易再聚丝为团,一会儿过去把把脉,只要絮团在心区之上,总有办法。”
过了半个多时辰,五世达赖慢慢苏醒了,虽觉虚弱,但感到身子轻松了一些。脉象不清晰,很难判断絮团的准确位置,需要恢复一下。
天蒙蒙亮了。
“塔布,我留此观察,你不能熬着,说不定明天,噢,是今天,还要用针,你去睡一会儿。”
清晨诵经开始了,益西总管特意安排诵平安经,祈祷佛爷安康。燃烧了一夜的酥油灯无力地跳着,吐放着散漫的弱光。佛爷又睡着了。由于疲倦,侍从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唯独桑结嘉措异常清醒。望着眼前这张熟悉、亲切又显衰老的面孔,一幕一幕往事回向脑际。
桑结还真切地记得在哲蚌学习开始那几年,每逢放假,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等同学们都走了,会有侍从喇嘛来接自己回布达拉宫。一见面,佛爷总是先端详好半天,看是不是高了、胖了,当然,佛爷要求是严格的,检查功课很仔细,还要考一考。白天佛爷很忙,只有一早一晚陪着自己,经常登上宫顶眺望远山、俯视圣城,讲历史,讲佛教,讲那年朝觐大皇帝时在京城的见闻……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
真可谓点点滴滴在心头,就连那次做游戏,也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头一回放假回宫,大概阿伯也瞧出小孩子想家,乐呵呵拉着小手登上宫顶平台,将几块小点心放在地上,从侍从手中接过三个枝条弯曲而成的小圈圈,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比划着说:“瞅准了扔,套住就归你。”边说边扔出一个,果然套中。桑结高兴地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圈圈,又接过阿伯递来的两个,拿起就扔,两个出手后才晓得,远没看着那么容易。旁边的侍从们都替他着急,有个稍大点的小喇嘛,胳膊一伸一伸还比划着动作给他鼓劲儿。这回沉住气,眯眼瞄着,牙关也咬紧了,可随着一片叹息,第三只圈圈又落空,滚出去好远。阿伯走过来皱皱鼻子,作出怪相说:“刚才我扔时,你未注意观察吧,这里有个小窍门,旋转着扔出去才准。”接着又示范一次。
桑结这次也摸仿着旋转扔出一只,虽未套中,但觉得准头儿大多了。当然,最后,那几块点心都进了自己肚里。阿伯饶有兴味瞧着他的吃相,说:“这还是那年在京城庙会见到的玩意儿,看似简单,不用心也是学不会的。孩子,你要记住,这世上无小事,故‘漫’为五毒之一啊。”从那以后,每次回宫都很高兴,都能吃上小点心。后来才知道,那是阿伯舍不得吃,专门留给自己的。阿伯贵为达赖喇嘛,一直是俭朴的,生活标准同其他高职僧人一样……是啊,二十多年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爱,使他们名为师徒,却情同父子……想着想着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天放亮了,塔布轻轻走进来,轻声问:“佛爷可好?”
“脉象还是不明,我已开了清凉补血之药,还得再缓一缓。”
两人说话间,五世达赖睁开了眼睛,点点头,对二位爱徒表示谢意。喝下一碗茶后又服了药,气色缓和一些,他靠在“背靠”上,示意他人退下,招手让桑结坐在床前的卡垫上。
“桑结啊,靠前一些,也没什么事,就是还想像从前那样和你说说话。”一句话,说得桑结泪眼婆娑。这样的场景有多少次,记不清了,小时候,最爱这样趴在床前听阿伯讲故事,直到听着听着睡着了,才被侍从抱到别屋。
“你也三十岁了,和帕巴家小姐的婚事该办啦。人家都二十了,要在我们家乡琼结呀,早生下一两个娃娃了。”
“阿伯,再等一等吧,眼下哪能顾上啊,再说您现在……”桑结说不下去了,两手摩娑着老人干枯的手指,不敢抬头看,也不敢开口,仿佛嘴唇就是泪水的闸门。
五世达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冷汗津津。桑结一看老人脸色不好,赶忙起身喂了几口药,扶着半躺下。
“桑结呀,若论你的才干,我遍观左右,无人能及,只是担心你毕竟年轻,阅世不深。洛追、塔布、甘丹、图布等均是忠诚可靠之人、缓急可用之才。”
桑结见阿伯停下喘着气,上前轻轻抚其胸,劝其歇息。
老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桑结的头顶,说:“桑结呀,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桑结抬起眼诧异地说:“阿伯何出此言?孩儿哪有不应之理。”
老人用有些哆嗦的双手捻着胸前的佛珠,说:“我知道这一世的路快走完了,我一直有个心愿。”声音虽低微,还能听清,“依你我这一世的缘份,能叫一声——阿爸吗?”
刹那间,桑结感到浑身血液如泉突浪涌般一下子冲向顶门。他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腮部抽搐嘴微张,好像憋住了气,少顷,伴随着呼气,他轻轻叫了一声“阿爸”,紧接着长嚎一声“阿爸──”痛哭失声。
老人早已是泪流满面,疼爱地、断断续续地说:“小桑结、小桑结……还是那个小桑结,好孩子……别哭啊,我能听到一声就满足了。”
桑结将头埋在老人双膝之间,不住地抽泣,尽力控制自已。
“那年你刚到宫里,问以后怎么叫我。我说叫阿伯吧,其实我心里多么希望你能叫我阿爸呀。”
“阿爸,我也是,为了能叫这一声,苦苦等了二十年哪。”
二人再次相拥,泣不成声。
“桑结呀,我的转世会认识你,你也能认出他,接续上这份儿缘份,把你的知识传授给他,把你的才华也度给他。那时雪域安宁了,希望他不必像我这样一生艰辛操劳。”
“阿爸放心,我会像您对我一样地爱护他。”
老人太激动,快有点支撑不住了。
巍巍的喜玛拉雅在默默注视。
汨汨的雅鲁藏布在静静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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