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明珠崩溃了,他揪自己的胡须,双手在空中乱抓,张着只剩几颗牙的黑洞似的嘴,嚎着、哭着,支撑他一辈子的梦想像水泡一样破灭了。“人们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也是人啊!”刚才还热心相助的几个人顷刻变得青面獠牙,那位美丽的贵妇在逃避的瞬间分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他声音嘶哑、无力,流下混浊的眼泪,“还有什么留恋的,走吧,这不是我们黑骨头贱民的世界,找属于我们的世界去吧……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去达旺,去看却央,去看我心爱的却央,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我先去那边等她,下一世一块投到真正众生平等的世界。”
他冷静下来,望着远处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捏起碎银站起来,拄着棍旁若无人地走了。跟了他一生的转经筒,他却没再拿起来。要给心上人送件礼物,他用一块碎银换了一副当年却央戴的那种骨镯。走不动啦,他又用另一块换了一只黑毛公山羊。毫不停留地上路了。
天黑不久,老明珠摸到路旁一户人家门前,主人把老人和那只大山羊让进屋,递上一碗糌粑面糊糊。明珠打问乌坚岭寺,主人告说离此十来里地,顺路下去即是。
“寺中可有一位名叫却央的阿尼?”
“有,有。”夫妻二人齐声回答,又滔滔讲述了却央师父多年济贫行善的故事。
“她现在可好?”
沉默了一下,女主人答:“唉,不在了,去年走的。”
明珠顿觉眼冒金星,地动天摇。
“老阿伯,您……”夫妻二人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是她的一个亲戚,她葬在哪儿了?”
“葬在寺门南侧几十步远的一处岩洞内,封口的石头上刻了师父的名字。阿伯今天先住下,明日再去吧。”
“谢谢你们,我这就去,看一眼就不再惦记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明珠找到了那处岩洞,一滚下羊背就扑过去,不防被乱石绊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用力探着手臂,恨不得将整座山都搂住,磨破皮肉的胸口紧贴着洞口,早已烧秃指甲的十指抠着石缝,不住地用前额摩挲中间那块石头。他跪坐在洞前,上身不停地颤动,有时突然用力将额头磕向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压抑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低低地嘶叫着:“却央啦,哥哥来啦!”虽然使劲闭着眼,却仍泪流满面。
“却央啦,哥哥没忘记上次分手时说的话,拼命去做,你都想不到哥这辈子是怎么过的,哥受尽了这世间的委屈,到最后一无所有,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呀!却央妹妹,哥就向你倒一倒这满肚子的苦水吧。”他轻轻抚摸着石头上的字,好像那是心上人的脸庞,“就从爬上河岸说起吧……”
此时已近年底,但今夜却无寒意,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地上的林梢不再摇动,大山羊不再啃草,天地都在侧耳倾听,倾听一个老人辛酸的泣诉和无尽的思念。
“小妹呀,你别走远,等着哥,我要回去问问那个赞玛热,我一辈子拜他供养他,我都快死的人了,行或是不行,他连句话都不给,他这回再不说,就不是黑头穷人的保护神,他说的那一套就是骗人。还是小妹你说的对,咱们手拉着手转世,下一生是什么就都是什么,在一起永不分离。”
明珠望了望天空,掏出骨镯放在洞口:“我的小却央呀,哥知道你喜欢这种镯子,你千万带在手上,我怕万一来世找不到你,在上面做了记号,你下世就是瞎子、瘸子,我也娶你。”
第二天天刚有点麻麻亮,曲珍照例去挑水,一开门,只见一个老人骑头黑毛大山羊匆匆走过,心想:“这么早上路,想必有急事吧。”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绪不宁,便去师父洞前静思。刚来到师父洞前,曲珍就看见了摆放在洞口的骨镯,这种样式是师父生前喜爱的,谁放在这里的?是那位骑羊老人?她一笑摇了摇头。村民或过往香客也间或有朝拜灵洞时奉上供品的,所以曲珍当时也未多想,便将骨镯取回。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庙会上,那一个农户聊天时讲了骑羊老人的事,曲珍后来又向那对夫妇详细打听了情况。
——系着铁匠围裙。
——知道师父的名字。
——送来师父喜爱的骨镯。
——年岁相当。
看来骑羊老人必是明珠无疑,为此,曲珍懊丧了许多日。
老明珠骑着黑毛大山羊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辈子的追求就要放弃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身子轻飘飘的,他整个人只剩下一个意识:却央已经到那边去了,不能让她等太久,自己在这边要抓紧。
每逢上坡的时候,他都从羊背上爬下来,怕大山羊太吃力。这了一段时间,他和大山羊情感相通,成了好朋友,晚上大山羊会挤着他睡觉,饿了,大山羊四处寻找叼回几块能吃的东西。明珠已经几乎没有觉要睡了,他抚摸着疲累得打着呼噜的大山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起来:“这山羊上一世造下业障成了牲畜,这辈子积德行善想再转成人,它并没有嫌弃我这个贱民,可是那些人的态度还不如羊,该让他们下辈子也当当贱民。”说到此,明珠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他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恶毒了。
快到桑耶寺时,明珠心里还是打起了鼓,毕竟闯入寺庙闹事,这可是对三宝大不敬之罪,要下无间地狱的。大山羊却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桑耶寺是雪域第一座寺院,由莲花生大师设计修造,原为宁玛红庙,中间一度由萨迦花教接掌。主殿为印式建筑,外观五层叠架,大金顶带回廊,自来的沉稳威严,蓝天下围墙白得瘆人。已经远远了见了,明珠使劲揉了揉眼,可是山门这时却变成了一张倾盆血口,白墙在往上长,像一座锋芒毕露的雪山。
很快,大山羊跑到了寺前广场,浑身虚汗的明珠从羊背上掉下来,这时,他的身子犹如一具肮脏的皮囊,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一松一紧。冬日的阳光还算温暖,他撑起身子来坐在地上,目光慢慢向四周扫去。桑耶寺一如既往地冷峻傲然,那个看大门的喇嘛分明瞧见了自己,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在瞧一只在广场上转悠的野狗。不时有人从他身旁走过,有的视若无物,有的只是冷漠一瞥,领着孩子的会有意识地躲远一些。他抬抬头,太阳惨淡无力。
当我还能干动活儿,这些人打造农具物件时会挤出个笑脸,当我还能献出点布施,那个管事喇嘛假惺惺地同情。现在,现在呢,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废物一堆垃圾。我为这个世界耗尽了血肉,最后得到了什么?菩萨不是讲因果吗?我敬佛行善一辈子,连做一个人的愿望也达不到!他悲愤地想着,感到周围的一切变得晃动模糊。
这是个什么世界,是地狱,是三恶道!人人都是两张脸,都在尽力伪装自己,假的假的!连那个什么大神赞玛热也在骗人,我明珠就让他骗了几十年,找他说理去!还怕什么,受惩罚?好哇,早点来吧,我巴不得把这身骨头卸它一百零八块,然后拉上我的却央小妹到另一个世界到真正的人间去。
老明珠一边想,一边几乎号啕大哭出来。他扶着大山羊慢慢地、坚决地站起来。大山羊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走在前边,歪着头,四只蹄子节奏整齐地踏着,好像在检阅。明珠跟在后面,他觉着四肢在膨胀,一刻之间长出了结实的肌肉。
管事喇嘛开始未在意,待看见老乞丐走上台阶要进门时大吃一惊,赶紧大喝:“大白天,你敢闯……”话未说完,明珠将他推到一旁,喇嘛还想阻拦,一对羊角戳来,将袈裟撕开一个窟窿,那喇嘛张口结舌吓呆了。只见老乞丐走到大神像前,身体摇晃,双臂舞动,有点儿像唱戏的动作,稍顷,双手一扳,大神像扑通摔到地上,从脖子处断为两截。管事喇嘛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接着鬼嚎一声向大殿奔去。
自朗达玛灭佛后好几百年了,还从未发生过这类骇人之事,整个寺院一片喧哗嘈杂,百余僧人向过道赶来,前边是几位大喇嘛,后面跟着几个手拿绳、棒的年轻僧人。拐过弯,这支队伍突然停住了,只见大神的位子上坐着那个老乞丐,大山羊守护在一侧。
大喇嘛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问道:“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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