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还在充州时,那次遭遇埋伏,观尘只不过是用刀鞘压住刺客让他灭口,季别云便已经觉得极其过分了。
怎么可能……观尘怎么能杀人呢?
多可笑啊,被宸京爱戴的年轻高僧,如今悬清寺的住持,竟然早就破了杀戒,杀了大梁的第一个皇帝。
季别云像是被谁狠狠捏住了心脏,连呼吸也困难,天地都在旋转。
自己尚且如此难受,观尘那时候该有多痛苦?
“季别云!”一声怒喝穿破那口无形的罄钟,如巨雷响彻耳边。
他转过头去,看向已经快失去理智的妙悟,语气冷静地开口:“别吵了。”
“你……”
“劳烦这位师父,”他冷冷打断对方尚未出口的责骂,抬起手,“帮我找个能劈开这玩意儿的东西。”
“你还敢去找他?!”妙悟眼底泛着血丝,“你还不滚出悬清寺,一辈子都别再回来!没了你观尘或许还能回归正常!”
季别云几乎不能思考,他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又重复了一次:“去帮我找东西来,劈开铁链,不然以后我放火烧了你们整座悬清寺,再杀了你们每一个道貌岸然的和尚,我不怕杀孽。”
妙悟最后还是去了,不知从何处找到一把劈柴的斧头,扔到床前便离开了。
季别云捡起斧头,将四根铁链一一砍断,跌跌撞撞朝外走。
他没去过胜境殿,便看着火势的方向一点点找去。
路上的一切都变成了破碎的梦境,他看不清,仿佛所有感官都被封住,就连光脚踩在地面也感觉不到,眼里只有那片火光。
等他终于来到胜境殿附近时,此处却只有观尘一人的身影。胜境殿是一座独立的大殿,与其他建筑隔得很远,附近也没有树林,故而孤零零地燃烧着。
僧人站在不远处面朝着胜境殿,背影孤寂落寞。
季别云终于找到了想见的人,再也忍不下去,喊了一声“观尘”。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实际上淹没在了大殿被火瓦解崩塌的声响之中。
然而观尘还是听见了,转身惊讶地看向他。
“你怎么来了?”
他靠近了一些,抬头看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觉得很是陌生。
“先帝是在这里驾崩的吗?”他问道。
观尘有片刻的僵硬,脸上的担忧关心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张冰冷的面具。
季别云固执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愿退缩,又问了一次:“先帝是不是死在这里?”
下一瞬,僧人转过了身,背对他继续看向无法挽回的火势。
“不是。”观尘答道,“先帝是在宫里驾崩的,不过在胜境殿时他已经病了。”
一旦承认,裂痕便无法再粉饰,观尘用一种旁观者的语气平静地说出了真相。
先帝征战多年,毕竟杀伐重,到了晚年心病渐渐地也变重了,故而常常借拜佛来平息内心焦虑。起初都是觉明禅师为先帝讲经,但禅师随着年事增高身体也不再硬朗,便将此事交给了悬清寺大弟子,也就是观尘。
讲经的地点定在胜境殿,先帝往往会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屏风后。
“你也知晓我懂熏香,当时我在香炉之中加了一味药,若遇上神思郁结之人可致心神恍惚,甚至多生梦魇。”观尘道,“先帝疑心重,却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他只会怀疑过往的杀孽都找了回来,从而更加迫切地寻求佛祖庇佑。”
不远处,胜境殿的大梁终于不堪重负,开始往下坍塌。
等到巨响声过去,观尘才继续道:“可是佛祖没有庇佑他,一日日过去,先帝精神愈发不济,即使有太医诊治也治不好心病。最后那段时日,我在殿内多放了一道衣架,进殿之后会将沾雪的外袍搭在上面。隔着一道屏风,那影子在恍惚之人眼中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魂,先帝一生杀的人不计其数,或许他也不知是哪一个人死后前来索命了。
“七日之后,先帝在宫中驾崩。宫里太医大概从头至尾都没能查出病因,最后给的说法是突发心疾。之后便是国丧,觉明禅师身体不便,我代为主持法事,诵经四十九日直至大葬。”
观尘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
季别云在听到一半时便闭上了双眼,此时再次睁开,只觉得火光刺眼。那里面烧的是什么呢?先帝的阴魂还是观尘的杀孽?
过了许久,他才压抑着情绪道:“大赦天下虽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可过去也不乏例外。你在赌,用一条人命和自己的杀戒赌我平安回来。”
这一次观尘沉默了更久才转过身,垂眼看向他。
“你是为了我才破杀戒,这条人命……可先帝是无辜的……”他语无伦次,什么都想说,可又觉得再怎么说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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