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继位后励精图治,关中局势日渐稳定,可灾异却不受人力控制,东晋、前秦治下的南、北方都是一样,地震、日食、彗星、旱涝等自然灾害在这段时期可说是此起彼伏,鲜少有连续的好年景。
兼并凉、代,前秦一年内接连发动两次战役,关中人力、物力尽皆疲敝,而苻坚一向严令禁止军队屠城、洗掠,作为安抚和补偿,犒赏加重了财政负担,接连大战后本就不算充裕的国库出现匮乏,可关中坞堡林立,赋税征收一直不尽如人意。
为了充实仓廪,挽救干旱、洪涝造成的损害,新一年元日大朝时,苻坚就流露出修治关中水利的意思。但为了平息百姓因去岁连续服役而生出的怨气,同时也预防几年来关中连续旱涝可能出现的粮荒,苻坚没有选择再次从民间征发劳役,看起来暂时还在犹豫。
不久后,正月七日,魏晋时也称人日,南、北大部分地区都会吃七菜羹迎新,而忌讳吃去年采收的剩菜,苻坚在宫中与群臣宴饮,又同往西阙登高。
正月登高的习俗由来已久,但一说到登高,今人更多是想到九月九重阳,以及秋风萧瑟、秋日肃杀之类的形容。
古人将天上星宿与地上的国、州对应,宫室的修筑也有相应的讲究,而西方七宿的象征是四象之一的白虎,淮南子中记述为凶神,在五行学说中代表秋季。
前秦沿用了汉未央宫,西阙楼观一如汉时画有白虎,白虎之所以代表秋季,是因为西方咸池三星主五谷,而五谷又是在秋季收获。
苻坚同群臣在西阙登高,言谈中提及对秋季收成的忧虑,顿时引发了一片共情,而这早在他与权翼等心腹的预料之中。
受邀赴宴的无一不是上层权贵,哪一家门下不是田庄、徒附无数?谈及关中近年来旱涝无常,这些公卿贵戚在席间大倒苦水,更趁势向苻坚请求,由朝廷予以赈恤。
“此前为平凉、代,国家赀财亦窘,今北方初定,然关中水旱不时,自当预备荒年以为长计。”
对于国中贵族的请求,苻坚的回应模棱两可,但明显是胸中已有成算。
刚才抖机灵的一众贵族中,不乏政治嗅觉敏锐者,有人已经意识到宴无好宴,大概率一开始就是套路,却碍于席间礼仪,无法明着阻挠,只能眼睁睁看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朋党出言问计,这些贵族出于侥幸和占便宜的念头,尚不知已经落入套路。
“君上欲效郑国、白公故事,营治关中渠堰,唯虑民力疲敝,以致百姓嗟怨,纵发籴仓国用,劳役亦恐不足。”
因乞伏司繁之死,权翼擅自行事令苻坚不满后,他迅速展现自身价值进行挽回,设计了如今这一幕,从公、私两面为其排解忧患。
一年之中,连续两次大规模征发劳役,纵然有所补偿,再想征发民夫进行治水这样的大工程,也是相当难了。可这些贵族却动心了,国家出资修治关中渠堰,必然要对郑国渠、白公渠等旧水利进行疏浚维护,而这些权贵的庄田都在附近灌溉最便利的地方,把名下隐庇的徒附在春播前借出修渠,得利最多的人是他们,还不用他们出粮食。
这些率先将徒附借出的权贵,自以为聪明,实则这一借却是再无返还,被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宴后,与会贵族往来商议,也意识到了此事中可能存在陷阱,但已然是骑虎难下,而宗室大臣里,在中兵素有威望的老将苻雅、苻飞,率先出面进行了配合,随即引发了连锁反应,有心反对的人也再难串联抵制。
而苻坚随即下令,从常平仓拨粮,至此治水一事已成定局,前秦国中,自王侯以下,包括世家大族、巨贾富商,先后将奴仆借出,光丁壮就有三万余人。
从正月中至春季结束,两个半月的时间里,先疏浚长安周边的三辅河道、渠渎,后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修成泾水渠,关中百姓因得水利之便,进而民心归附,无不感念苻坚恩德。
郑国渠、白公渠年久失修,最先动工疏浚。郑国渠自仲山引泾水向西到瓠口,利用西北微高、东南略低的地形,沿北山南麓引水向东,注入北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利用泾水含泥具有天然肥地的特点,不仅被用以灌溉,还能降低耕土层的盐碱含量改良土壤,灌溉土地四万余顷,关中因此成为沃野,为秦国兼并关东六国打下基础。
白公渠修建时是在汉武帝暮年,距郑国渠竣工使用已经一百多年,因缺乏维护,效益大不如前,于是在郑国渠以南再凿新渠溉田,引泾水,自谷口至栎阳,注入渭水,全长二百余里。
先在长安北面修治这两条旧渠,这里面也是有说道的。前秦时的渠渎沿线,北侧,由西向东,分属抚夷护军、三原护军、铜官护军、土门护军,南侧,分属咸阳、京兆二郡,有中兵和营户驻营屯聚。修河丁壮聚集,无事都要防范,何况一群借出徒附的权贵即将吃闷亏。
这几部护军都是中兵将领出身,本部主力也出自中兵,治下要么是收拢的流民,要么是归附的胡部,跟借出徒附的权贵、豪望富贾,根本不是一路人。
长安北面的渠渎疏浚完毕,不光占据良田的权贵们得利,临近的老百姓也得了好处,加上时值春耕,为了应对可能的旱情,秋天能有个好收成,到了修治长安南面的昆明渠、漕渠时,沿途许多百姓都自发的加入。
苻坚、权翼等人的谋算,此时则是图穷匕见,连借口也是现成的。常平仓的粮食原本足够数万豪富僮隶治水所用,但现在又有数万老百姓主动参与就不够了,总不能让人干活又不给饭吃,反正人都借了,干脆就再借点粮食,等秋天国家收了粮赋再还。
这些借出徒附的权贵,原本还能串联起来抗衡,大不了不往下修了,可郑国渠、白公渠维护完成后,并非所有人都得了好处,庄园在长安以南的贵族不甘心吃亏,于是内部就发生了分裂,最后只能相互达成妥协,明知道前面有坑,也得含着泪再借出粮食。
漕渠长三百余里,横越灞水,直通黄河,前秦立国之初多段通航受阻,王猛执政时整顿关中治安,恢复各地驿站,但漕渠也只是部分维持水运,此时才借机对全段进行修浚,并且顺渭水向东,一直疏通至王猛曾隐居的弘农华阴。
这下好了,长安南、北、东三面的水利都进行了维护,西面也不能不管,继续借粮继续修。
长安有八水环绕,北面不远就是渭水,往西沿渭水上溯至雍城以南河段,依次是咸阳、始平、扶风三郡。自白公渠引入泾水的谷口,向西北上溯至鹑觚,分属扶风、新平、安定三郡。
鹑觚县始置于秦始皇时,当时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率兵北上屯边,修治驰道,见当地塬高水浅,有意筑城,就用铜觚盛酒设祭,恰好有鹑鸟飞落到觚上,令人觉得稀奇,于是就以鹑觚为县名。
泾水流经鹑觚后,东南穿过新平郡,其治所漆县在前秦时设为新平县,泾水在此成为两地界河,河水比上游更加浑浊,这也意味着携带的泥沙增加。苻坚以数万豪右徒附在此开凿新渠,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使附近的山梁坡地、盐碱滩涂,得到便利和改善。
修建泾水渠,新平人受益良多,于是郡中大族趁热打铁,炮制了一桩祥瑞。新平人借着前些年王雕被杀前所说的谶语,向长安献玉,称由渠中出,苻坚也以此为台阶,顺势解除了对新平郡士人的禁锢。
王猛死后,苻坚的耳根子软了不少,兼并凉、代,连续的军事胜利也让他逐渐虚荣、自大,徙民关中导致秩序下降,可他只是借着泾水渠的修建,延续王猛在世时的压制豪强政策,这就有点药不对症,对关中秩序的恢复并未起到关键作用。
乞伏司繁死后,陇西鲜卑各部略有不稳,鹑觚西北部与安定郡治所安定相接,北部隔着泾水原属义渠、泥阳、弋居三县,春秋战国时为义渠戎国,三国时马超、杨秋曾在此割据,十六国前秦时三县已经数次废弃、重设。
安定、鹑觚、三县之间的交界处,分别有红河、清水、泥水自北向南汇入泾水,多重区划交界,沿河汊流众多,颇有几分边荒集的意味。总之,前秦在此难以维持有效的管辖,直接决定这里秩序的另有其人,是获授安定北部都尉,行以羁縻的破多罗部首领没奕干。
如果把安定郡看作前秦对陇西鲜卑的第一道防线,那么新平郡就是第二道防线的最前沿,苻坚前些年杀王雕、禁锢新平士人时,前秦的战略方向是关东,如今初定北方,想要再进一步消灭东晋,内部首先要维持稳定,而凉、代边塞内外的各家大小胡部,就是前秦能否抽调关中兵力南下的关键。
陇西,秃发、乞伏、破多罗三部势力最大,好在互不统属又各自忌惮,勉强维持平衡,与吐谷浑联系的可能,也早被前秦断绝。
代北,原本苻坚属意独孤部刘库仁与铁弗部刘卫辰分治东、西两部,如今刘卫辰起兵反叛,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其进攻的方向却是东部的刘库仁,也算是个乐于见到的局面,唯一值得顾虑的事,就是断绝前套南、北,防止陇西鲜卑与铁弗部产生联系。
直到泾水渠修成,苻坚也没有返还借来的徒附,而是在修治新渠的同时,沿途编户新设军屯,拨给耕牛、谷种,就地屯田,并招徕流民、亡户,以期生聚,重设郡县。
作为补偿,各家已经入仕的年轻子侄,都进行了相应提拔,前秦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对旧有官吏多是留任,但各地官员仍旧严重缺乏。而这些年轻世家子,大多都是从苻坚每月亲自考察太学开始,这十余年来新成长出的人才,虽然仍有门阀世家垄断特权的隐患,可至少是经过多次考试选拔的合格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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